呂四成親后的這兩年,確實是呂母一生中最為舒心順意的時光。兒子雖談不上有什么大出息,但至少不再外出惹是生非,家中有了賢惠的兒媳操持,日漸有了笑語和生氣。她甚至開始期盼著能早日抱上孫子,享受真正的天倫之樂。然而,她年邁病弱的身體,早已被多年的苦難和憂慮透支殆盡,如同秋風中枝頭最后一片枯葉,雖勉力堅持,終難逃零落的命運。
剛?cè)肭锏囊惶欤瑓文概几酗L寒,起初只以為是尋常小病,并未在意。誰知病勢卻沉疴日重,竟一病不起。請來的郎中診脈后,皆是搖頭嘆息,暗示家人準備后事。婉娘衣不解帶地守在病榻前,煎湯喂藥,悉心照料。呂四起初也有些慌亂,延醫(yī)問藥,守在母親床前。
病榻上的呂母,氣息奄奄,面色灰敗,她用力睜著渾濁的雙眼,輪流看著床前的兒子和兒媳。她用盡最后力氣,緊緊抓住呂四的手,斷斷續(xù)續(xù)地囑咐:“四兒……我……我怕是撐不住了……你……你往后要學好……要走正道……莫再……莫再胡混了……要對得起……你死去的爹……”她又艱難地轉(zhuǎn)向婉娘,眼中滿是懇求:“媳婦……我兒……性子野……你……你要多勸著他……管著他……這個家……以后就……就托付給你了……”
呂四看著母親枯槁的容顏,聽著這臨終遺言,心中五味雜陳,有那么一瞬間,童年時母親呵護他的種種場景涌上心頭,令他鼻頭發(fā)酸,重重點頭,啞聲道:“娘,您放心,兒子記下了,一定學好!”
然而,這承諾在巨大的慣性面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呂母最終沒能熬過那個秋天,撒手人寰。她的葬禮上,呂四披麻戴孝,作為孝子答謝賓客,臉上倒也帶著悲戚。婉娘更是哭得死去活來,不僅為婆婆的離世,也為自己未來莫測的命運。
母親的離世,對呂四而言,是一種極其復雜的感受。有失去至親的悲傷,但更多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巨大的解脫感。那根自他出生起便一直束縛著他的、名為“母愛”的韁繩,徹底消失了。從此,再也沒有人會在深夜里等他回家,沒有人會在他耳邊絮絮叨叨地勸誡,更沒有人會在他闖禍后低三下四地去為他求情擦屁股。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自由”,仿佛天地之間,再無人能管束于他。
守孝的三個月里,礙于禮法和社會輿論,呂四尚且勉強維持著表面的規(guī)矩,穿著素服,待在家中,鮮少外出。但那種被強制拘束的感覺,讓他度日如年。他時常在家中煩躁地踱步,對婉娘也漸漸失去了新婚時的耐心,稍有不順便厲聲呵斥。婉娘謹記婆婆遺命,每每忍氣吞聲,依舊柔聲勸他節(jié)哀,并提議守孝期滿后,可以考慮做點小買賣,或者租幾畝薄田耕種,安穩(wěn)度日。
這些話,在呂四聽來,簡直與母親的絮叨一般無二,甚至更加刺耳。他開始懷念起過去和那群狐朋狗友一起花天酒地、橫行街市的“快活時光”,那才是他真正渴望的生活。
好不容易熬到喪期屆滿,呂四如同脫籠的餓虎,第一時間便找到了舊日那幫潑皮無賴。那群人正愁少了這個能打能鬧、蠻橫出頭的“兄弟”,見他找來,自是熱烈歡迎。當夜,呂四便與他們鉆進酒肆,大喝特喝,仿佛要將守孝期間欠下的酒債一口氣喝回來。酒精很快麻醉了那一點點殘存的愧疚和對母親的承諾,他故態(tài)復萌,并且變本加厲。
從此,呂家再次回到了從前那種冰冷混亂的狀態(tài),甚至更糟。呂四徹底撕下了所有偽裝,他夜夜流連于賭場酒館,經(jīng)常徹夜不歸。偶爾回家,也多是醉醺醺的,滿身酒氣,對婉娘非打即罵。家中稍微值錢的東西,都被他偷偷拿出去變賣,換了賭資酒錢。
婉娘一次次地嘗試勸說,搬出婆婆的遺言,懇求他看在夫妻情分上,回頭是岸。起初呂四只是不耐煩地呵斥她“閉嘴”、“婦人懂什么”。后來,他越發(fā)暴躁,一次醉酒后,婉娘又多說了兩句,呂四竟勃然大怒,猛地將手中的酒碗摔在地上,碎片四濺。
“賤人!”他雙目赤紅,指著婉娘的鼻子破口大罵,“整日里絮絮叨叨,沒完沒了!怎地?我娘才去了幾日,你就想爬到我頭上作威作福?三從四德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夫為妻綱!我要做什么,輪得到你來指手畫腳?再敢多言,休怪老子拳腳不長眼!”
這番混賬話,如同冰水澆頭,徹底澆滅了婉娘心中最后一絲希望。她看著眼前這個面目猙獰、渾身酒氣的男人,哪里還有半分當初新婚時的模樣?巨大的恐懼和絕望攫住了她。她意識到,婆婆去世后,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人能約束這個惡魔了,而這個家,也再也不是她的容身之所。
她渾身顫抖,眼淚如斷線的珠子般滾落,卻不敢再哭出聲。她死死咬著嘴唇,直到嘗到一絲血腥味。良久,她用盡全身力氣,顫聲道:“既然……既然夫君嫌我多言,不賢不德……我……我在這家中也是多余……我……我自回娘家去,不礙你的眼!”
說完,她哭著沖回房中,簡單地收拾了幾件隨身衣物,跌跌撞撞地跑出了這個讓她心碎又恐懼的家門,徑直向著娘家的方向跑去。
呂四看著妻子離去的背影,非但沒有絲毫挽留或悔意,反而覺得耳邊頓時清凈了許多。他啐了一口,嘟囔著:“滾得好!省得整日聒噪!”然后,他晃晃悠悠地撿起地上的酒壺,發(fā)現(xiàn)還有剩酒,便又仰頭灌了起來,仿佛剛剛只是趕走了一只討厭的蒼蠅。家的概念,在他心中早已模糊,如今更是徹底淪為了一個偶爾回來睡覺的客棧。束縛盡去,他感到無比的“自在”,卻不知這“自在”的盡頭,已是萬丈懸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