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毛豆的身影被老槐樹那深不見底的黑暗徹底吞沒的瞬間,春杏感覺自己的靈魂仿佛也被抽走了。她癱坐在冰冷的地上,手里死死攥著那半塊帶血的骨頭和空癟的布老虎,身體里的力氣仿佛被瞬間抽空,連抬起一根手指都變得困難。極致的悲痛和恐懼過后,是一種近乎虛無的麻木。
然而,與后山這片死寂絕望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山腳下那片星星點點的燈影村。
就在毛豆進入樹洞后不久,仿佛收到了某種無形的信號,村子里,家家戶戶窗臺上那些陶土燒制的油燈,一盞接一盞,次第亮起。它們不像尋常人家為了照明而點的燈那般溫暖明亮,而是保持著那種特有的、昏黃跳躍的、僅能照亮窗臺一小片區(qū)域的幽光。
成百上千點這樣的火光,在濃重的、如同墨汁般化不開的夜色里,明明滅滅,連成一片沉默而詭異的星河。
在以往,春杏或許會覺得這景象帶著一種古樸的、與世隔絕的寧靜。但在此刻,在她剛剛目睹了親生兒子被那棵妖樹吞噬之后,這片“星河”在她眼中,徹底變了模樣。
那不再是祈福的燈火,那是無數(shù)只冰冷而貪婪的眼睛!
每一盞陶土燈里,燃燒著的都不是普通的燈油和艾草芯,而是一個被禁錮、被灼燒、在痛苦中哀嚎了數(shù)年、數(shù)十年甚至更久的孩子靈魂!是狗剩,是柱子,是石頭那早夭的大哥,是無數(shù)個她認識或不認識的、名字刻在老槐樹皮上的孩童!它們無法安息,無法超脫,只能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作為燃料,維系著這個村莊扭曲的運轉。
而點亮這些燈、默許這一切發(fā)生的村民們呢?
春杏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黑暗,看到了那些站在窗后、門后的身影。他們不是不知情的愚昧者。許多男人,像石頭一樣,后頸都有著那樣一個恥辱而恐怖的烙印,他們是獻祭了兄弟才得以存活下來的“幸存者”,也是新一輪獻祭的執(zhí)行者。許多女人,像婆婆,像祠堂里那些麻木扎燈的王嬸們,她們親手制作了送走自己兒子或孫子的燈盞,將那份喪子之痛,硬生生扭曲成了對“山神爺”的虔誠和對“守護村子”的病態(tài)責任感。
他們用“傳統(tǒng)”、“祖訓”、“山神爺?shù)闹家狻薄ⅰ盀榱巳搴谩边@樣冠冕堂皇的借口,來麻痹自己的良知,來掩蓋那血淋淋的真相。他們將個體的、撕心裂肺的喪親之痛,轉化、稀釋成了對集體利益的盲目維護。在這個封閉的、如同鐵桶般的山村里,任何質疑的聲音都會被這龐大的、沉默的多數(shù)所吞噬、所同化。
那些活得格外長久的老人,比如張婆婆,比如李太公,他們臉上的皺紋深得能夾死蒼蠅,笑起來嘴角能咧到耳根,露出的牙床泛著青黑。他們的長壽,他們的“福氣”,是建立在多少縮短的、被殘忍剝奪的童年之上?他們身上那股若有若無的、甜膩中帶著腐朽的燈油氣味,正是浸透了無數(shù)童魂的證明!他們是這個恐怖體系最直接的受益人,也是這套扭曲信仰最堅定的維護者。
整個燈影村,從山腳到山坡,從祠堂到老槐,已經形成了一個完整而封閉的、自我合理化的惡性生態(tài)系統(tǒng)??謶郑▽ι缴駹攲ξ粗獞土P的恐懼)、利益(風調雨順個人長壽)、以及那被一代代強化、扭曲的信仰,交織成一張巨大而密不透風的網。這張網,將每一個村民都牢牢地網羅其中,既是受害者,也是加害者;既承受著痛苦,又不斷制造著新的痛苦。
春杏回想起自己剛嫁過來時,那些村民看她這個“外鄉(xiāng)人”的眼神,那里面不僅僅有好奇,更深處,似乎隱藏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憐憫?或者說,是某種等待著看她最終“融入”的期待?她試圖向鄰居婦人訴說對送燈儀式的不安時,對方那閃爍其詞、迅速轉移話題的回避……她想要帶毛豆去鎮(zhèn)上看病時,婆婆那異常激烈、乃至動用武力也要阻攔的態(tài)度,以及當時周圍若有若無、投來的那些沉默而壓力的目光……
原來,從一開始,她就身處在一個龐大的、無聲的共謀結構之中。她所有的掙扎,所有的恐懼,所有試圖保護兒子的努力,在這個延續(xù)了百年的、根深蒂固的黑暗面前,都顯得如此渺小,如此可笑,如此……不堪一擊。
她的出逃,她此刻癱倒在老槐樹下的絕望,并非僅僅敗給了身后的石頭和婆婆,而是敗給了這整個村莊collectively的意志。是這成百上千盞沉默的“眼睛”,是這無數(shù)被同化、被扭曲的靈魂,共同構成了那道她永遠無法沖破的無形之墻。
山風依舊在吹,帶著老槐樹葉嘩嘩的響聲,像是嘆息,又像是冷笑。樹洞里的燈火穩(wěn)定地燃燒著,似乎因為得到了新鮮的“燃料”而顯得格外“滿足”。遠處的村莊,那片由無數(shù)童魂點燃的“星河”,依舊在夜色中明明滅滅,冰冷地注視著后山的一切,仿佛在無聲地宣告著這場獻祭的“圓滿”與這個黑暗輪回的不可撼動。
春杏躺在冰冷的土地上,望著那片“星河”,淚水早已流干,只剩下空洞的雙眼和一片死寂的內心。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認識到,困住孩子們的,從來不只是那棵老槐,更是這整個燈影村,是生活在這里的、每一個沉默的、參與了這場永恒獻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