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黃昏驚鴻一瞥,已有五日。
這五日里,湛然過得渾渾噩噩。晨鐘敲響時,他常要從很深的夢境里掙扎著醒來——夢里總有一抹水綠在眼前飄,他追啊追,那影子卻始終離他三五步遠,回眸時眼波流轉(zhuǎn),唇角含笑,笑得他心尖發(fā)顫。
早課成了煎熬。大雄寶殿里香煙繚繞,佛祖金身寶相莊嚴,低垂的眼眸悲憫地望著眾生??烧咳还蛟谄褕F上,誦著“南無阿彌陀佛”,眼前晃動的卻是另一雙眼——瞳仁深處那點碧色,在記憶里越來越亮,亮得像夏夜里的螢火,亮得他心慌。
“湛然?!?/p>
木魚聲停了?;勖鞣◣熣驹谒砬埃幱盎\罩下來。湛然慌忙抬頭,對上師父深不見底的目光。
“你這幾日,”慧明緩緩道,“念經(jīng)時總錯字。昨日將‘般若’念成‘班若’,今日又將‘菩提’念成‘葡萄’。你的心,到底在哪里?”
眾僧的目光齊刷刷投過來。湛然的臉燒得滾燙,額角滲出冷汗,支吾著說不出完整的話。坐在他身旁的慧凈師兄輕輕嘆了口氣,那嘆息聲很輕,卻像一根針,扎進湛然耳朵里。
“散課后,去戒律院領(lǐng)十香板?!被勖髡f完,轉(zhuǎn)身回到佛前,木魚聲重新響起,篤,篤,篤,每一聲都敲在湛然心上。
十香板打在手心,火辣辣地疼。執(zhí)法的師兄下手不重,可那竹板子落在皮肉上的聲音,清脆響亮,在空蕩蕩的戒律院里回蕩。湛然咬著牙不吭聲,攤開的手掌漸漸紅腫起來,可這皮肉之苦,竟比不過心里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焦躁。
午后他去井邊打水,水中倒影映出一張憔悴的臉——眼窩深陷,下巴尖了,顴骨凸出來,一副精氣虧損的模樣。他掬起一捧冷水潑在臉上,激得打了個寒顫。水珠順著脖頸往下淌,濕了僧衣的前襟,涼意透進來,卻壓不住心頭那把無名火。
這天格外悶熱。已是初夏時節(jié),山里的蟬開始聒噪,從早到晚嘶叫著,叫聲裹在濕熱的空氣里,黏糊糊地往人耳朵里鉆。湛然做完晚課回到禪房,身上已出了一層薄汗。僧衣黏膩地貼在背上,難受得緊。
他打了桶井水,關(guān)上門,用布巾沾了水擦身。銅盆里的水漸漸渾濁,映著搖曳的燭火,光影晃動間,他又看見那雙眼睛?;琶﹂]眼,再睜開時,水中只有自己慌亂的臉。
夜色完全沉下來時,熱氣仍未消散。湛然推開窗,坐在窗下的石凳上納涼。手里搖著一把破蒲扇,扇出的風也是熱的,帶著泥土和草木被曬了一天的氣息。月光很淡,云層厚厚的,偶爾露出一兩顆星子,很快又被吞沒。
亥時初刻,他忽然有些內(nèi)急。
禪房附近沒有廁所,最近的東廁在大雄寶殿后頭,要走一段曲折的小徑。湛然本不想去,可小腹脹得難受,只得提了盞油紙燈籠,推門出去。
燈籠光昏黃一團,勉強照亮腳下三尺之地。小徑兩旁是茂密的竹林,白日里青翠悅目,夜里卻黑黢黢一片,竹竿像一個個沉默的巨人,擠擠挨挨地站著。風穿過竹林,帶起一陣簌簌的響動,那聲響與白日不同,帶著某種說不清的韻律,一下,又一下,像誰的腳步聲。
湛然加快了步子。
從東廁出來時,已是亥時三刻。燈籠里的蠟燭燒得只剩小半截,光越發(fā)暗淡。他匆匆往回走,經(jīng)過那片湘妃竹時,忽覺有異——
竹影搖晃的節(jié)奏變了。
不再是隨風自然的擺動,而是某種有意識的、輕柔的搖曳。最奇的是,竹林深處,似乎有一點微光,幽幽的,淡淡的,像螢火,又比螢火更穩(wěn)定,更柔和。
湛然停下腳步,屏住呼吸。
那光在移動。慢慢地,緩緩地,從竹林深處飄出來,越來越近。光暈漸漸擴大,勾勒出一個纖柔的輪廓——先是裙裾,水綠色的,在昏暗的光里泛著絲綢般的質(zhì)感;然后是一頭長發(fā),沒有綰髻,就那么披散著,發(fā)梢在夜風里輕輕飄動;最后是臉,從竹影后緩緩顯現(xiàn)。
是她。
月白的中衣,水綠的長裙,發(fā)間斜簪著一支竹節(jié)形狀的玉簪,簪頭一點瑩白,正是那微光的來源。她站在離他約莫五步遠的地方,眉眼含笑,唇角微揚,就那么靜靜地看著他。
這次湛然看清了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