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5章 殘箋淚痕，汴京煙云（第1頁）

柳玉茹離去后的衛(wèi)宅，陷入了一種死寂般的平靜。那種靜，并非安寧祥和，而是一種抽空了生機與活力的、令人窒息的沉悶。庭院仿佛一夜之間失去了顏色，連鳥雀都噤了聲。

衛(wèi)修遠將自己關(guān)在書房里，試圖用書本麻痹自己。然而，字里行間，卻總是不由自主地浮現(xiàn)出柳玉茹離去時那雙絕望而哀戚的眼睛，以及她最后那帶著哭腔的叮囑。他煩躁地合上書，在室內(nèi)來回踱步。他告訴自己，他做的是對的，是為了衛(wèi)家的清譽，是為了杜絕后患。一個德行有虧的女子，絕不能留在衛(wèi)家?？蔀楹危闹心欠堇響嬖诘?、清理門戶后的暢快與輕松，卻遲遲沒有到來，反而被一種沉甸甸的、說不清道不明的空虛與煩悶所取代？

三日后，一直還算平穩(wěn)的蘇婉，病情驟然加重。她開始咳嗽不止，面色潮紅，渾身滾燙，陷入了時而清醒、時而昏睡的狀態(tài)。衛(wèi)修遠心急如焚，連忙請了益都縣最有名的郎中來診治。

那老郎中仔細為蘇婉診了脈，又查看了她的舌苔和氣色，眉頭緊緊鎖成了一個川字。他搖頭對衛(wèi)修遠道：“衛(wèi)秀才，尊夫人這病，乃是積郁已久，耗損過度，邪毒深伏于里。尋常的湯藥，力道已是不足，難以撼動病根了?！彼烈髌?，問道：“老夫觀夫人脈象，前些時日似乎有過一段頗為精妙的調(diào)理，用藥章法嚴謹，力道恰到好處，像是高手所為。前幾日…是不是有位從濟南府來的李郎中，給夫人看過診？他開的方子，其中幾味藥配伍極為精當，若能繼續(xù)按此方思路調(diào)理，輔以幾味珍稀藥材固本培元，或許…還有一線轉(zhuǎn)機。”

“濟南府的李郎中？”衛(wèi)修遠聞言一愣，心中莫名一緊，“我…我并未請過什么濟南府的李郎中啊?！?/p>

躺在床上的蘇婉，此時微微清醒了些，聽到他們的對話，虛弱地開口，聲音細若游絲：“修遠…有的…前幾日，玉茹妹妹說…說我病情反復，尋常郎中看不透，特意…特意托她父親的關(guān)系，花了重金，從濟南府請來了一位姓李的老先生…說是…說是告老的太醫(yī)…那老先生看了之后，開了方子，玉茹還…還拿了些名貴藥材來…我問她花了多少銀子，她只說…是她父親藥鋪里的，不花錢…我還勸她…別太破費，衛(wèi)家…擔待不起…她卻說，只要我能好起來…花多少錢…都值得…”

蘇婉斷斷續(xù)續(xù)的話語，像一道驚雷，猛地劈開了衛(wèi)修遠腦中那團被憤怒和猜疑籠罩的迷霧！濟南府的李郎中…告老的太醫(yī)…重金聘請…名貴藥材…柳玉茹用自己的嫁妝墊付…

一個可怕的、令他渾身冰涼的念頭，如同毒蛇般竄入他的腦海！難道…難道那天清晨，他在靜云軒外聽到的那個“陌生男子”，根本不是什么奸夫，而是玉茹千方百計為婉兒請來的救命郎中？！他們談論的“傾家蕩產(chǎn)”、“五十兩銀子”、“嫁妝”，所指的，根本就是為婉兒購買救命的“紫河車”？！

“我…我竟錯怪了她？！”衛(wèi)修遠如遭五雷轟頂，整個人僵在原地，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心臟像是被一只巨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幾乎無法呼吸！他猛地想起柳玉茹跪地哭訴時的絕望眼神，想起她反復強調(diào)“那是郎中”，想起她最后離去時那帶著無盡委屈與擔憂的叮囑…原來，她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真的！原來，自始至終，愚蠢的、可恨的、被猜忌蒙蔽了雙眼的，都是他自己！

悔恨、羞愧、自責…種種情緒如同滔天巨浪，瞬間將他淹沒！他像是瘋了一樣，猛地沖出自己的書房，直奔柳玉茹曾經(jīng)居住的廂房。房間里空空蕩蕩，大部分屬于她的東西都已經(jīng)帶走，只留下一些不甚重要的雜物，空氣中仿佛還殘留著一絲她身上淡淡的藥草清香。

他發(fā)狂般地翻找著，試圖找到任何能證明她清白的證據(jù)。在梳妝臺一個不起眼的、帶鎖的抽屜縫隙里，他發(fā)現(xiàn)了一張似乎是被匆忙塞入、只寫了一半的信箋。他顫抖著手，將那張紙抽了出來。

紙上的字跡清秀工整，正是柳玉茹的筆跡，只是寫到后面，墨跡有些潦草，仿佛寫字的人心緒激蕩，難以自持。信上寫道：“夫君，見字如面。今日李郎中來為姐姐診脈，說姐姐的脈象較前幾日穩(wěn)了些，我心中甚是歡喜。只是…我用嫁妝為姐姐買藥的事，終究還是瞞不住你…我并非有意欺瞞，只是深知家中境況，怕你心疼銀子，不肯給姐姐用最好的藥，延誤了病情…若他日你知曉此事，能夠明白我的一片苦心，明白我所有所為，皆是為了姐姐安康，為了這個家和睦，我便是受些委屈，也是無妨的…若…若你不能明白，那便…那便罷了…只愿姐姐能早日康復，夫君你能…金榜題名…”

信寫到這里，戛然而止。最后幾個字，被一大片早已干涸、變成暗褐色的血跡所暈染，模糊了“名”字的最后一筆！那血跡，刺目驚心！衛(wèi)修遠猛地想起那日在月洞門下，柳玉茹慌忙藏起染血絹帕的情景！原來她那時就已經(jīng)…她為了蘇婉的病，不僅耗費了全部嫁妝，竟還熬煎得自己咯血！而自己，卻在她身心俱疲、承受著巨大壓力與病痛之時，給了她最致命的一擊！用最惡毒的猜疑，最冷酷的離書，將她的一片真心踐踏得粉碎！

“玉茹——！”衛(wèi)修遠發(fā)出一聲痛苦至極的低吼，緊緊攥著那封殘箋，指甲幾乎嵌進掌心。他再也支撐不住，靠著冰冷的墻壁，緩緩滑坐在地上，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而出。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這一刻，他悔恨交加，恨不得時光倒流，恨不得狠狠扇當時那個被猜忌沖昏了頭腦的自己幾個耳光！

他當即備馬，帶著書童衛(wèi)慶，發(fā)瘋似的趕往柳家。一路上，他心中充滿了卑微的祈求，祈求玉茹還在柳家，祈求柳家能給他一個解釋和懺悔的機會。

然而，當他氣喘吁吁地趕到柳家藥鋪門前時，看到的卻是大門緊閉，門板上交叉貼著封條般的白色封紙，上面寫著觸目驚心的幾個大字——“舉家遷往汴京，歸期未定”！

鄰人聽到動靜，探出頭來，唏噓地告知：“是衛(wèi)秀才啊…唉，柳家姑娘前日孤身一人回來，臉色難看得嚇人，一句話也不說就把自己關(guān)在房里。柳老爺心疼得什么似的，問也問不出緣由。昨日就突然決定變賣鋪面，舉家遷往汴京投奔親戚去了…說是…說是要離開這個傷心地…”

傷心地…這三個字，像三根燒紅的鋼針，狠狠扎進了衛(wèi)修遠的心口。他失魂落魄地站在那緊閉的店門前，望著那“汴京”二字，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眼前一片漆黑。汴京…京城之地，人海茫茫，他去哪里尋她？他那輕率的一紙離書，竟真的成了斷送他們情分的絕筆，將她推離了益都，也推離了他的生命。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衛(wèi)宅的。蘇婉見他神色灰敗、雙眼紅腫地回來，手中還緊緊攥著一張帶血的殘箋，心中已然明白了大半。她沒有再追問柳玉茹去了哪里，只是看著他每日強打精神照顧自己，卻在無人處對著那封殘箋和那紙冰冷的離書發(fā)呆落淚時，心中充滿了復雜的酸楚與憐憫。她既心疼丈夫的悔恨，更心疼那個善良隱忍、卻被無情辜負的妹妹。

時光荏苒，半年時間在壓抑與悔恨中悄然流逝。衛(wèi)修遠一邊精心照料蘇婉，一邊動用所有關(guān)系，四處打聽柳家遷往汴京的具體下落，卻始終如石沉大海，杳無音訊。或許是放下了心中積郁的包袱，或許是柳玉茹留下的藥方確實起了效果，蘇婉的病竟在這半年里漸漸有了起色，雖然依舊體弱，但已能下床走動，臉色也紅潤了不少。更令人驚喜的是，在次年春天，蘇婉竟被診出有了身孕！這無疑給陰霾籠罩的衛(wèi)家，帶來了一線難得的曙光。

而與此同時，在千里之外的汴京，這座大宋王朝最繁華的都城，漕運發(fā)達的虹橋碼頭邊，一個穿著素雅衣裙的女子，正憑欄而立，靜靜地望著河中往來如織的漕船。正是柳玉茹。

汴京的繁華，遠勝益都百倍。車如流水馬如龍，人聲鼎沸，可她站在這里，卻只覺得周遭的一切都如同無聲的布景，與她隔著一層透明的屏障。半年的時光，并未完全撫平她心中的傷痕，只是將那徹骨的疼痛，沉淀為一種更深沉、更寂寥的哀愁。

父親輕輕走到她身邊，將一件披風搭在她肩上，嘆了口氣：“玉茹，外面風大，回去吧。衛(wèi)家…前些時日又托人輾轉(zhuǎn)打聽過來了…”

柳玉茹沒有回頭，依舊望著那流淌的河水，仿佛能從那渾濁的河水中，看到那個讓她魂牽夢繞又心痛欲絕的青州小城。許久，她才輕輕開口，聲音飄忽如煙：“爹，都過去了?！彼?，將一直攥在手中的一個藥包——那是她根據(jù)李郎中的方子，為自己配的、治療心郁氣滯的藥——松開了手指，任由其墜入滔滔河水之中，瞬間被卷走，消失不見。

她轉(zhuǎn)過身，臉上露出一絲久違的、卻帶著淡淡疲憊的堅定：“爹，我們的積蓄還剩不少。我想…在汴京開一間醫(yī)女堂，專門收容那些無家可歸、身患疾病的孤女，教她們識字，教她們醫(yī)術(shù)，讓她們…至少能有個安身立命之所?！?/p>

柳老爺看著女兒眼中那抹歷經(jīng)磨難后愈發(fā)堅韌的光芒，心中既痛又慰，點了點頭：“好，爹支持你。你想做什么，就去做?！?/p>

細雨不知何時悄然落下，打濕了汴京城的青瓦白墻，也打濕了虹橋畔剛剛貼出的一張“柳氏醫(yī)女堂招募孤女”的告示。墨跡在雨水浸潤下，微微有些暈開。柳玉茹站在細雨之中，望著那告示，目光悠遠而哀傷。

她不知道，就在半個時辰前，一輛風塵仆仆的馬車，載著一位新科進士及其家眷，緩緩駛過了虹橋，進入了這座繁華如夢的帝都。馬車里，那位年輕的進士，正望著窗外的雨絲，心中一遍又一遍，無聲地默念著那個讓他痛徹心扉的名字——

“玉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