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虔化縣城,陳阿福并未因脫險而立刻回家休息,而是挑著擔(dān)子,徑直前往縣衙。他將那兩箱完好無損的瓷器交付給焦急等待的貨主,婉拒了對方額外酬謝的銀錢,只匆匆說明了路上耽擱的緣由,便轉(zhuǎn)身趕往縣衙大堂側(cè)旁的簽押房,求見捕頭周正。
周正剛安排好巡夜衙役的輪值,見阿福到來,知其必有要事。阿福將昨夜在荒祠中的遭遇,事無巨細,再次向周正及負責(zé)文書記錄的刑房書吏復(fù)述了一遍。這一次,他講述得更為條理清晰,尤其是那三名匪徒的體貌特征:絡(luò)腮胡漢子魁梧兇悍,聲若洪鐘,善用短刀;瘦臉漢子眼神活絡(luò),言辭狡黠,使匕首;矮胖漢子沉默少言,手臂可能帶傷,用剔骨尖刀。他還詳細描述了那酒壺的樣式、大小,以及那“斷腸散”毒粉遇濕泛綠光的詭異特性。更重要的是,他強調(diào)了那三人對土地祠地形頗為熟悉,尤其是后門通往山林的小徑,以及他們倉皇逃竄的大致方向。
周正聽得極其認真,不時插言詢問細節(jié)。待阿福說完,他面色凝重地對身旁的書吏道:“記錄在案。絡(luò)腮胡、瘦臉、矮胖,三人團伙,攜帶劇毒‘?dāng)嗄c散’,善用短刀、匕首、剔骨刀,熟悉城東古驛道土地祠及周邊山林地形。此般特征,與月前發(fā)生在落馬坡驛站十里外,那名遇害綢緞商身上的傷口,以及上月在野豬林發(fā)現(xiàn)的、那個失蹤腳夫遺物旁發(fā)現(xiàn)的少量可疑粉末痕跡,皆可相互印證?!彼D(zhuǎn)向阿福,肯定地說道:“阿福,你提供的線索至關(guān)重要??磥?,這伙沉寂了一段時間的‘黑風(fēng)幫’余孽,已然死灰復(fù)燃,且活動愈發(fā)猖獗!他們選擇在那荒祠作案,絕非偶然,那里地處偏僻,易于藏匿和逃竄,恐怕已被他們當(dāng)成了一個臨時的窩點或聯(lián)絡(luò)之處?!?/p>
縣衙對此案高度重視。次日,虔化縣令便簽發(fā)海捕文書,繪影圖形,將三名匪徒的大致樣貌與特征張榜公告于縣城四門及各交通要道,并懸賞五十兩白銀,征集有效線索。同時,周正調(diào)整了原有的巡查方案,他親自帶隊,加大了對古驛道,尤其是土地祠周邊區(qū)域的巡邏密度與頻次,不僅在白日,更加強了夜間的潛伏與暗哨。他還派遣了幾名精干且面孔生疏的捕快,扮作行商或采藥人,秘密走訪土地祠附近的幾個村落,如河灣村等,暗中查訪是否有陌生面孔出沒,或打聽有無村民曾見過形跡可疑之人,購買大量食物、酒水或傷藥。
周正本人,則更加側(cè)重于對土地祠本身及后山區(qū)域的勘查。他多次帶人細致搜索祠堂內(nèi)外,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在祠堂后門外的泥地上,他們發(fā)現(xiàn)了數(shù)枚與前夜匪徒逃走方向一致的雜亂腳??;在祠堂后山的密林中,他們找到了一處似乎曾被短暫歇腳、留有簡易灶坑和零星食物殘渣的地方。周正推斷,匪徒很可能不僅將祠堂作為臨時落腳點,更可能將劫掠來的贓物,藏匿于后山某個更為隱蔽的洞穴或密林深處。他下令擴大搜索范圍,重點排查后山所有可能藏匿物品的地點。
另一方面,陳阿福在短暫的休整后,很快恢復(fù)了腳夫的生涯,再次奔波于古驛道之上。只是,與以往單純趕路送貨不同,如今他每次途經(jīng)那座土地祠,無論風(fēng)雨,無論早晚,必定會放下?lián)樱饺腱魞?nèi)。他不再僅僅將這里視為一個避雨的處所,而是懷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感恩與敬意。他會仔細清理一下神臺前的塵土,然后點燃三炷從縣城帶來的好香,插在臨時用泥土堆砌的小香爐里,對著那尊愈發(fā)顯得不凡的土地公泥塑——或者說,是寄寓于其中的張老捕頭的英靈——恭恭敬敬地鞠躬、叩拜。
“張老捕頭,小子阿福又來給您上香了。托您老的福,一路平安?!?/p>
“老捕頭,周捕頭他們正在加緊搜捕那伙惡人,相信不久必有消息?!?/p>
“您老放心,這條路,有您看著,有官府管著,一定會越來越太平?!?/p>
他低聲訴說著近況,表達著感激,也默默祈愿著惡徒早日伏法。在上香祭拜的同時,阿福也并未忘記自身的警惕與對周正的承諾。他會借著在祠內(nèi)停留的短暫時間,銳利的目光如同檢查自己擔(dān)子里的瓷器般,仔細掃視祠堂的每一個角落,留意是否有新的腳印、遺留的物品,或是任何不尋常的痕跡。他也會站在祠前,眺望后山那片幽深的林子,試圖從風(fēng)吹草動中分辨出任何可疑的跡象。
幾次祭拜中,阿福也曾遇到同樣前來探望的王婆婆。兩人便在祠堂的門廊下,或是在張老捕頭長眠的墳冢前(王婆婆已簡單清理了墳頭的雜草),說上許久的話。王婆婆會帶來一些自己做的簡單祭品,有時是一杯清水,有時是幾個野果。她會一邊擦拭著那空蕩的神臺,一邊對阿福絮叨著張勇生前的種種瑣事,他的正直,他的固執(zhí),他對家人的愧疚,以及他對這條驛道安全的執(zhí)著。
“他總說,這條路聯(lián)著多少人家生計,斷不能讓匪類給禍害了……”王婆婆的話語,沒有豪言壯語,卻如涓涓細流,一次次滌蕩著阿福的心靈,讓他對那位未曾謀面的恩人,理解愈發(fā)深刻,敬仰愈發(fā)深沉。這些談話,也如同無聲的薪火,將一份鏟奸除惡、守護鄉(xiāng)梓的責(zé)任感,悄然傳遞到了阿福肩上,讓他更加堅定了要協(xié)助官府,早日將黑風(fēng)幫匪徒繩之以法,以告慰張老捕頭在天之靈的決心。
一條由感恩之心與浩然正氣交織而成的無形之網(wǎng),已然在古驛道周圍,在官府與民間,悄然鋪開。明處有官差巡邏張榜,暗處有眼線探查走訪,更有像陳阿福這樣心懷感念的普通行人,時刻保持著警惕。所有的線索,所有的目光,似乎都隱隱指向了那座破敗的土地祠,以及隱匿于其周圍山林中、危害一方的匪徒。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平靜的表面下,暗流正在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