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盆里還有半盆清水,是睡前洗漱剩下的。他端著盆走到窗邊,月光落在水面上,晃晃悠悠地映出他的臉——年輕的臉,眉眼尚存著少年的清秀,只是眼底有淡淡的烏青,下巴上也冒出了青色的胡茬。他忽然煩躁起來,伸手攪亂了水中的倒影。
“湛然啊湛然,”他對著水中破碎的影子喃喃,“你修的什么行,念的什么佛……”
與此同時,寺院另一端的方丈室內,住持覺遠大師正在與監(jiān)院慧覺法師對談。
燭火跳動著,將兩位老僧的身影投在墻壁上,晃成兩座沉默的山。覺遠大師已年過七旬,眉須皆白,一雙眼卻澄澈如孩童,此刻正捻著一串沉香木念珠,緩緩道:“……故而《壇經》有云: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仁者心動?;塾X,寺中近日,可有什么‘心動’之事?”
慧覺法師沉吟片刻:“眾僧修行皆勤勉,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西北角那位年輕弟子,似是有些心神不寧?!被塾X斟酌著詞句,“慧明師弟前日來說,那孩子在早課時屢屢走神,眼底烏青日重,怕是夜不安寢?!?/p>
覺遠大師捻珠的手頓了頓:“可是湛然?”
“正是。”
“那孩子……”覺遠望向窗外,目光悠遠,“三年前他來時,我便看出他塵緣未斷。只是當時饑荒方過,寺里收留的孤兒不少,也不好獨獨將他拒之門外。這三年來,他性子孤僻,獨居西北,老衲總有些不安。”
慧覺問:“住持的意思是?”
“魔障常自心中起?!庇X遠收回目光,看向跳動的燭火,“外魔易御,心魔難防。他若自己過不了這關,旁人再幫也是徒勞。”
正說著,窗外忽有異響。
“簌簌……簌簌……”
是竹枝搖動的聲音??山褚共o風。
覺遠大師與慧覺對視一眼,雙雙起身走到窗前。推開窗,但見庭院中那叢修竹無風自動,竹葉相互摩擦著,發(fā)出細碎而急促的聲響。月光照在竹竿上,投下的影子在地面上扭曲晃動,竟隱隱顯出人形。
慧覺臉色微變,正要開口,卻見覺遠大師抬起手,止住了他。
老住持靜靜地看了半晌,忽然輕輕嘆了口氣:“該來的,總會來。”
他關上了窗,將那詭異的竹影隔絕在外。捻珠的手重新開始轉動,一顆,兩顆,沉香木珠子相碰,發(fā)出篤篤的輕響,在寂靜的夜里傳得很遠。
而此刻的湛然,正將那片竹葉貼在胸口,仰面躺在榻上。窗外竹濤聲聲,他閉著眼,卻覺得那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仿佛就在耳邊,就在枕畔,化作女子溫軟的呼吸,帶著竹葉的清香,一聲聲,喚著他的名字。
“湛然……湛然……”
他猛地睜眼。
屋里空空如也,只有月光如水。
而禪房外的泥地上,月光照亮了幾片新落的竹葉。葉片的背面,細細的脈絡在夜露的浸潤下,正泛出青熒色的微光,一閃,一閃,像窺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