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層巒疊嶂的群山環(huán)抱之中,古寨村像一顆被時光遺忘的珠子,靜靜地躺在山坳里。村子不大,百十來戶人家,青瓦泥墻,依山而建。一條蜿蜒的石板路是村子與外界連接的主要通道,路兩旁是歷經(jīng)風(fēng)雨的老屋,墻皮斑駁,爬滿了青苔。村口一棵巨大的老槐樹,據(jù)說已有數(shù)百年樹齡,枝葉虬結(jié),如蓋如傘,是村民們納涼、閑聊、議事的中心。這里的日子過得緩慢而平靜,仿佛山外世界的喧囂與變化都與這里無關(guān)。村民們沿襲著祖輩輩傳下來的生活方式,耕種、砍柴、狩獵,同時也傳承著對天地鬼神、命運(yùn)因果的樸素信仰。在這里,許多無法用常理解釋的事情,都會被歸因于冥冥之中的力量。
我們的主角,憨柱,就生長在這樣一個環(huán)境里。
他本名叫李鐵柱,但村里人更習(xí)慣叫他“憨柱”。這“憨”字,并非貶義,而是指他性格里的那份淳樸、耿直,甚至有些認(rèn)死理兒的勁兒。他長得高高大大,皮膚是常年勞作曬成的古銅色,肩膀?qū)掗煟直鄞謮?,一看就是干活的好手。他話不多,見人總是咧嘴一笑,露出兩排整齊的白牙,眼神清澈得像山里的泉水。誰家有什么重活累活,只要招呼一聲,他總會樂呵呵地去幫忙,從不計較得失。
然而,讓憨柱在古寨村真正出名的,不是他的力氣,也不是他的憨厚,而是他那令人咋舌的“命硬”。
村里上了年紀(jì)的老人,在茶余飯后,總喜歡提起憨柱小時候那兩樁驚天動地的“不死”事件。
第一樁,發(fā)生在他七歲那年。
那是一個炎熱的夏日午后,幾個孩子圍著村東頭那口深不見底的老水井玩耍。不知怎么,小鐵柱腳下一滑,竟一頭栽了進(jìn)去。等大人們聞訊趕來,井水里早已沒了動靜。村里的壯勞力費(fèi)了九牛二虎之力,用長繩和撓鉤折騰了大半個時辰,才把他從冰冷的井水里撈上來。小小的身體軟塌塌的,面色青紫,鼻息全無,胸口也沒有了起伏。
圍觀的村民無不嘆息搖頭,女人們已經(jīng)開始抹眼淚。鐵柱的母親哭得暈厥過去好幾次。當(dāng)時村里的老村長,也是村里最有經(jīng)驗的長者,探了探鼻息,摸了摸脈搏,最終沉重地?fù)u了搖頭。按照古寨村的規(guī)矩,天折的孩子不能停靈,需得盡快用草席裹了,找處偏僻地方埋了,免得魂魄不安,驚擾活人。
幾個心軟的婦人找來一張破舊的草席,含著淚準(zhǔn)備將小鐵柱裹起來。他的父親,一個沉默寡言的漢子,紅著眼眶,在一旁挖好了坑。就在眾人要將孩子放入坑中的那一刻,奇跡發(fā)生了。
原本毫無聲息的小鐵柱,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一口又一口渾濁的井水從他口鼻中噴涌而出。他小小的身體開始抽搐,眼皮艱難地顫動,最終,他睜開了眼睛,茫然地看著周圍哭成一片的大人們。
所有人都驚呆了,隨即是巨大的狂喜和難以置信。老村長連連稱奇,直呼“祖宗保佑”。這件事很快傳遍了整個村子,大家都說,這娃的魂兒肯定被井龍王扣下了,是閻王爺嫌他年紀(jì)小,又給放回來了。
第二樁事,則發(fā)生在他十五歲那年。
那時,憨柱已經(jīng)是個半大小子,開始跟著大人上山砍柴補(bǔ)貼家用。一天,他獨(dú)自一人進(jìn)入村子后山的密林深處。那里林木幽深,常有野獸出沒。正當(dāng)他揮汗如雨地砍伐枯枝時,一頭被驚擾的野豬,瞪著猩紅的眼睛,獠牙外翻,猛地從灌木叢中沖了出來。
憨柱嚇得魂飛魄散,丟下柴刀,拔腿就跑。那野豬體型碩大,性情兇猛,在后緊追不舍?;挪粨衤烽g,憨柱被一段凸起的樹根絆倒,額頭重重地撞在一塊棱角尖銳的山石上,頓時血流如注,昏死過去。
直到天黑,不見他回家,家里人才著急起來,央求了村里幾個獵戶進(jìn)山尋找。找到他時,他躺在血泊之中,額頭上的傷口深可見骨,氣息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獵戶們把他抬回家,請了村里唯一的大夫來看。大夫清洗了傷口,敷上草藥,卻只是搖頭,說撞到了要害,血流得太多,能不能醒來,就看造化了。
一家人守了他三天三夜,眼看著他氣若游絲,臉色一天比一天蒼白,甚至已經(jīng)開始悄悄準(zhǔn)備后事了。然而,到了第四天清晨,憨柱竟自己睜開了眼睛。他雖然虛弱,但意識清醒,還能喊餓。額頭上那道可怕的傷口,在后來的日子里,也慢慢愈合,只留下了一道猙獰的疤痕,像一條蜈蚣趴在他的眉骨上方。
經(jīng)此一事,憨柱“命硬”的名聲算是徹底坐實了。
村中最具威望的老人,是住在村尾獨(dú)門小院的張半仙。張半仙其實并非專業(yè)的道士或術(shù)士,他只是年輕時在外闖蕩過幾年,讀過幾本閑雜書籍,對風(fēng)水相面、卜卦算命之類的事情有些研究,加上年紀(jì)大,見識廣,村里人遇到什么疑難雜事,總喜歡去請教他。他對憨柱的這兩次遭遇,曾捋著那撮花白的山羊胡子,瞇著眼睛,煞有介事地評說過:“這娃兒,我看過他生辰,八字極沉,五行土厚,是根深蒂固之象。更難得的是,他天生陽氣旺盛,如烘爐烈火,尋常陰邪鬼祟近不得身。是塊扛事的料,將來或許能逢兇化吉,遇難成祥。”
這番話,經(jīng)由村民們的口耳相傳,更是為憨柱披上了一層神秘的外衣。
村民們對憨柱的態(tài)度,也因此變得有些復(fù)雜。大家喜歡他的勤勞善良,感激他的熱心助人,但私下里,又難免對他那過于“硬朗”的命格心存一絲敬畏,甚至是不易察覺的疏離。有些講究的人家,辦紅白喜事,會特意請憨柱去幫工,覺得他能“鎮(zhèn)場子”;但也有一些老人,會悄悄告誡自家孩子,不要跟憨柱走得太近,怕他那“太硬”的命格,會“沖撞”了福薄之人。
對于這些背后的議論,憨柱似乎從未放在心上。他依舊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過著簡單而充實的生活。他只知道,自己兩次從鬼門關(guān)爬了回來,是老天爺?shù)木祛?,他得好好活著,對得起這份眷顧。
他并不知道,他那份令人稱奇的“命硬”特質(zhì),在不久的將來,會為他引來一場意想不到的災(zāi)厄。
山里的日子,就像村邊那條小溪,平靜地流淌著。春去秋來,憨柱從一個懵懂少年,長成了二十歲的壯實青年。他以為生活會一直這樣平靜下去,直到那個秋天的到來,直到那個外鄉(xiāng)人的出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