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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燭影話滄桑（第1頁）

日子在壽安堂的晨鐘暮鼓和書頁翻動聲中悄然滑過。明蘭如同一塊干涸已久的海綿，貪婪地吸收著老太太傾囊相授的一切。她不再僅僅是那個藏鋒守拙、在夾縫中求生的庶女，她的視野被強(qiáng)行拔高，看到了盛府這艘看似平穩(wěn)的大船下涌動的暗流，看到了維系這艘船航行于京城宦海的人情網(wǎng)絡(luò)和利益鏈條。老太太的教導(dǎo)，如同在為她描摹一張龐大而精密的地圖，讓她明白自己身處何處，又該如何在這錯綜復(fù)雜的迷宮中找到生路。

一個飄著細(xì)雨的黃昏，書房里早早點了燈。燭光跳躍，將一老一少的身影投在墻壁上，拉得很長。窗外雨打芭蕉，沙沙作響，更添幾分靜謐。

老太太沒有看賬冊，也沒有翻禮單。她靠在臨窗的軟榻上，手里捻著佛珠，目光有些悠遠(yuǎn)，仿佛穿透了重重雨幕，看到了遙遠(yuǎn)的過往。

“明丫頭，”她忽然開口，聲音帶著一種罕見的、近乎溫柔的疲憊，“你可知，盛家能有今日，靠的是什么？”

明蘭放下手中的筆，恭敬地坐直身體：“孫女愚鈍，請祖母示下?！?/p>

“靠的不是什么潑天的富貴，也不是什么驚世的才學(xué)?！崩咸哪抗饴湓谔S的燭火上，聲音低沉而緩慢，“靠的，是幾代人的謹(jǐn)小慎微，是無數(shù)次的……忍辱負(fù)重，是知道什么時候該進(jìn)，什么時候……必須退?！?/p>

她頓了頓，似乎在回憶著什么，蒼老的臉上掠過一絲復(fù)雜的情緒?！拔夷贻p的時候，性子比你還要烈?guī)追?。”她忽然說道，語氣平淡，卻石破天驚，“那時，盛家遠(yuǎn)不如現(xiàn)在。你祖父……也就是你父親的祖父，性子軟，耳根子也軟。家里幾房妾室爭寵，鬧得烏煙瘴氣。其中一個，仗著生了兒子，竟敢克扣主母的份例，把手伸到了我的嫁妝鋪子里?！?/p>

明蘭的心猛地一跳，屏住了呼吸。這是老太太第一次主動提及自己的過往！

“我當(dāng)時啊，”老太太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帶著冷意的弧度，“二話不說，帶著陪房嬤嬤，直接闖進(jìn)那賤妾的院子，當(dāng)著你祖父的面，把她貪墨的賬冊、克扣的物件兒，一件件摔在她臉上！指著她的鼻子罵了個狗血淋頭！逼著你祖父當(dāng)場發(fā)賣了那賤婢和她生的庶子！”

燭光下，老太太的眼神銳利如刀，仿佛重現(xiàn)了當(dāng)年那個殺伐決斷、鋒芒畢露的年輕主母?！巴纯靻幔慨?dāng)時是痛快的。”她話鋒一轉(zhuǎn)，語氣卻沉了下來，“可后果呢？你祖父覺得顏面掃地，對我生了嫌隙。那賤妾雖被發(fā)賣，可她背后的娘家，在地方上有些勢力，借此生事，處處刁難盛家，讓你祖父在官場上舉步維艱。府里的下人們更是噤若寒蟬，看我的眼神都帶著畏懼，再無半分親近。我贏得了那一時的痛快，卻輸?shù)袅朔蚱耷榉郑數(shù)袅烁械暮湍?，差點……輸?shù)袅耸⒓业母?！?/p>

書房里一片寂靜，只有燭火噼啪的輕響和窗外綿密的雨聲。老太太的聲音帶著一種穿透歲月的沉重：“后來，我用了整整十年時間，才慢慢彌合那些裂痕。我學(xué)著收斂鋒芒，學(xué)著隱忍退讓，學(xué)著在不動聲色間化解危機(jī)，在看似妥協(xié)中維護(hù)真正的利益。我扶持你祖父信任的幕僚，不動聲色地剪除那些不安分的爪牙，用懷柔的手段收服府中人心……直到你祖父去世，你父親接掌盛家，我才算是真正明白了這個道理?！?/p>

她看向明蘭，目光深邃如古井：“明丫頭，你要記住，這世間的爭斗，尤其是這內(nèi)宅、這朝堂的爭斗，從來都不是比誰的聲音更大，誰的刀子更快。真正的贏家，往往是那些懂得在喧囂中保持沉默，在亂局中看清方向，在需要隱忍時能低得下頭，在時機(jī)成熟時又能雷霆萬鈞一擊必中的人?！?/p>

“爭一時之氣，逞一時之快，那是莽夫所為。真正的智慧，在于‘知進(jìn)退’?！崩咸又亓苏Z氣，“進(jìn)，要進(jìn)得堂堂正正，師出有名，借勢而為，讓人無話可說，甚至……讓人拍手稱快。退，要退得從容不迫，不損根基，留有余地，為下一次的‘進(jìn)’積蓄力量。這其中的分寸，如同刀尖起舞，差之毫厘，謬以千里?！?/p>

“你對付墨蘭的手段，”老太太的目光落在明蘭臉上，帶著洞悉一切的明澈，“借莊先生之勢，引蛇出洞，反戈一擊，是‘進(jìn)’，進(jìn)得漂亮。但鋒芒太露，招致嫉恨，便是‘進(jìn)’得不夠圓融，失了分寸。我讓你搬來壽安堂，便是讓你‘退’一步，暫避風(fēng)頭，在這清靜之地，看清局勢，積蓄力量，也……學(xué)學(xué)如何真正地‘藏鋒’?！?/p>

燭火搖曳，映照著老太太布滿皺紋卻異常堅毅的臉龐。盛明蘭靜靜地聽著，只覺得心中翻涌著驚濤駭浪。老太太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卻勾勒出一幅驚心動魄的、屬于她自己的、波瀾壯闊的宅斗史詩！那血與火的淬煉，那屈辱與隱忍的磨礪，最終沉淀為此刻這份洞察世事的智慧與從容。

她看著眼前這位歷經(jīng)滄桑的老人，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那份沉靜威儀之下，蘊藏著怎樣強(qiáng)大的靈魂和深沉如海的智慧。這不僅僅是教導(dǎo)，這是傳承！是盛家?guī)状髂冈谘獪I教訓(xùn)中凝結(jié)的生存法則！

“祖母……”明蘭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她起身，走到軟榻前，恭恭敬敬地跪下，額頭輕輕抵在老太太微涼的手背上，“孫女……明白了。真正的強(qiáng)大，不在于爭斗，而在于……知道何時該亮劍，何時該歸鞘。”

老太太枯瘦的手輕輕撫上明蘭柔軟的頭發(fā)，動作帶著一絲難得的溫情。她看著燭光下孫女沉靜而堅毅的小臉，仿佛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卻又比那時的自己，多了一份早慧的清醒和可貴的克制。

“明白就好。”老太太的聲音帶著一絲釋然的疲憊，也帶著無盡的期許，“路還長，慢慢走。記住，在這壽安堂里，你學(xué)的不只是管家之術(shù)，更是……安身立命、護(hù)佑自身之道。你生母留給你的那條命，還有那枚……”她的目光若有似無地掃過明蘭的胸口，那里藏著青玉平安扣和那個冰冷的銅盒，“……你自己收著的東西，都得靠你自己，好好地、清醒地，走下去。”

窗外的雨聲漸漸停歇，檐角滴落的水珠敲打著青石，發(fā)出清脆的聲響。壽安堂的書房里，燭火溫暖，一老一少的身影在墻壁上重疊，仿佛完成了一場無聲的、關(guān)于生存與智慧的莊嚴(yán)交接。盛明蘭的心，在老太太滄桑而智慧的話語中，如同被春雨洗過的竹葉，褪去了浮躁與戾氣，沉淀下前所未有的澄澈與堅定。她知道，從這一刻起，她的路，將不再僅僅是活下去那么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