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學(xué)究那句“必成大器”的評語,如同投入盛府深潭的一顆巨石,激起的漣漪遠超明蘭的預(yù)料。她不再是那個蜷縮在棲霞閣角落、可有可無的庶女,她的名字,以一種猝不及防的方式,重新進入了盛府權(quán)力中心人物的視野。
最先感受到變化的,是壽安堂的日常。送來的份例愈發(fā)精細,衣料從普通的細棉換成了柔軟的杭綢,點心也多了幾樣時新的花樣。房媽媽的態(tài)度依舊刻板,但吩咐小丫頭做事時,語氣里多了幾分不易察覺的慎重。連老太太捻動佛珠時,落在明蘭身上的目光,也似乎更沉了一些,帶著更深沉的考量。
然而,這表面的“重視”之下,涌動著的是更復(fù)雜的暗流。
這日午后,盛纮難得踏足壽安堂給嫡母請安。他穿著簇新的藏青色官袍,氣度沉穩(wěn),眉宇間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請安畢,他目光狀似無意地掃過侍立在一旁、垂首恭謹?shù)拿魈m。
“母親氣色愈發(fā)好了?!笔⒗€含笑寒暄,“明蘭在母親這里,也長進了不少。莊先生對她……頗為嘉許?!彼Z氣平淡,聽不出褒貶。
老太太眼皮未抬,捻著佛珠:“莊先生治學(xué)嚴謹,能得他一句贊,是孩子的造化。明丫頭還算肯用功,只是性子弱些,還需磨礪?!?/p>
“是,母親教導(dǎo)的是?!笔⒗€應(yīng)道,目光再次落在明蘭身上,帶著一種評估貨物般的審視,“女兒家,知書達理自是好的。明蘭既有些天分,日后議親,或也能為盛家添幾分體面。”他頓了頓,仿佛隨口一提,“聽聞她對算學(xué)、地理也有些興趣?倒是……別致?!?/p>
這看似尋常的對話,卻讓明蘭心頭警鈴大作!盛纮眼中那絲評估,那句“為盛家添體面”,如同冰冷的針,刺破了她因?qū)W識獲得認可的短暫虛幻暖意。在他眼中,她的價值,依舊被框定在“議親”和“體面”的范疇內(nèi)。她的“別致”興趣,與其說是欣賞,不如說是一種對超出掌控范圍的、帶著新奇感的審視。這份“重視”,本質(zhì)是待價而沽的算計,而非發(fā)自內(nèi)心的認可。
壽安堂外的世界,反應(yīng)更為直接。
葳蕤軒里,王若弗捻著佛珠的手指用力到骨節(jié)發(fā)白。莊學(xué)究的評語像一根刺扎在她心里?!氨爻纱笃鳌??一個庶女,也配?!她對著心腹媽媽冷笑:“哼,莊先生怕是老眼昏花了!一個衛(wèi)氏生的丫頭,能成什么大器?不過是老太太抬舉,在壽安堂學(xué)了點皮毛,就不知天高地厚了!我看她是忘了自己是誰生的!”她心中那點因雪地罰跪而起的遷怒,混合著對庶女獲得關(guān)注的強烈不滿,再次翻涌起來。
棲霞閣內(nèi),林噙霜摔碎了新得的粉彩茶盞。精美的碎片濺了一地,如同她此刻破碎的嫉恨?!氨爻纱笃鳎?!”她美艷的面容因怨毒而扭曲,“她算什么東西!一個克死生母的晦氣種!也配得上這四個字?!定是那老虔婆和莊老頭串通好了,故意抬舉她來壓我的墨兒!”她猛地抓住心腹媽媽的手,指甲深深陷入對方皮肉,“去!給我仔細盯著!我就不信她沒個錯處!找到機會,定要讓她身敗名裂,滾出壽安堂!”
學(xué)堂里的氣氛更是微妙。墨蘭的笑容愈發(fā)甜美,眼神卻愈發(fā)冰冷。她不再刻意挑釁,卻會在明蘭習字時,“不小心”碰灑一點墨在明蘭的紙上;會在明蘭回答問題時,用極低的聲音與旁邊丫鬟“討論”,干擾她的思路;更會在下學(xué)后,有意無意地在盛纮或王若弗可能經(jīng)過的地方,提起莊先生對明蘭的“偏愛”和明蘭的“與眾不同”。
如蘭則簡單得多。她直接跑到明蘭面前,叉著腰,氣鼓鼓地質(zhì)問:“喂!六丫頭!莊先生為什么總夸你?你是不是偷偷給他送好吃的了?快說!”那直白的嫉妒,雖不傷人,卻也讓人不勝其煩。
面對這驟然加劇的、來自四面八方的無形壓力,盛明蘭的心湖卻比任何時候都要沉靜。老太太那“過慧易夭,過剛易折”的教誨,如同定海神針,穩(wěn)穩(wěn)地鎮(zhèn)在她心間。
她更加沉默,也更加“規(guī)矩”。在學(xué)堂,她將那份“通透見地”小心翼翼地收斂起來,回答問題時更多選擇沉默或只作最淺顯的理解,習字時也刻意放緩速度,甚至偶爾“不小心”寫出幾個歪斜的字。莊先生眼中偶爾閃過的惋惜,她只當未見。她知道,莊先生的期許是真,但此刻的藏拙,是為了更長遠的安穩(wěn)。
在壽安堂,她侍奉老太太更加盡心,晨昏定省一絲不茍,老太太教導(dǎo)管家看賬時,她只專注聆聽,從不輕易發(fā)表見解,只在老太太問及時,才謹慎地提出一兩點最穩(wěn)妥的看法。她像一塊溫潤的玉,斂去了所有可能刺目的光華。
私下里,她學(xué)習得更加刻苦。莊先生私下傳授的經(jīng)史子集、為官之道、處世之方,她如饑似渴地吸收。老太太書房的賬冊、禮單、輿圖,她借著整理的機會,一遍遍研讀記憶,將盛府的脈絡(luò)、京城的格局、乃至朝堂可能的動向,一點一滴刻入腦海。那枚冰冷的銅盒被她藏得更深,只有夜深人靜時,才敢取出,對著那枚羊脂白玉兔佩和那本沉甸甸的手札,一遍遍推敲著生母留下的謎團,尋找著可能的突破口。
才華是優(yōu)勢,更是負擔,尤其在這等級森嚴、人心叵測的深宅。盛明蘭比任何時候都更清醒地認識到這一點。她像一位行走在薄冰上的旅人,每一步都需慎之又慎。收斂鋒芒并非放棄,而是將銳利的劍意蘊藏于溫潤的劍鞘之中,等待真正需要它出鞘、且能掌控它鋒芒的那一日。
壽安堂的燈火常常亮至深夜。燭光下,少女沉靜的側(cè)影映在窗欞上,如同蟄伏的幼龍,在無聲的磨礪中,積蓄著足以攪動風云的力量。她知道,前路漫漫,暗礁密布,唯有智慧與隱忍,方能護她周全,直至破冰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