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寒梅玉佩靜靜地躺在紫檀小幾上,瑩潤的光澤映著燭火,像一滴凝固的、無聲的淚。明蘭的聲音很輕,卻如同重錘,砸碎了壽安堂內(nèi)最后一絲猶豫的漣漪,也砸在了聞訊匆匆趕來的盛纮心上。
盛纮看著女兒蒼白卻異常平靜的臉,看著她眼中那被強(qiáng)行壓下的、深不見底的痛楚與疲憊,再看向那枚象征著一段無望情愫的玉佩,喉頭一陣發(fā)堵。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最終只是化作一聲沉重的嘆息,重重地點了點頭:“好……好!明兒懂事!父親……這就去賀府!”
塵埃落定。再無轉(zhuǎn)圜。
消息如同長了翅膀,飛過高墻,落入齊國公府那如同牢籠般的“聽雪軒”。彼時,齊衡正枯坐在窗邊,目光空洞地望著窗外飄飛的細(xì)雪。幾日禁足,不眠不休,讓他原本清俊的容顏染上了濃重的憔悴,眼下一片青黑,下頜也冒出了胡茬。那身月白的直裰依舊整潔,卻襯得他形銷骨立,如同失了魂魄的精美瓷器。
“公子……”貼身小廝觀言的聲音帶著哭腔,小心翼翼地稟報,“盛家……盛家那邊傳來消息,六姑娘……應(yīng)下了賀家的親事?;槠凇投ㄔ趤砟觊_春……”
話音未落,齊衡的身體猛地一晃,仿佛被無形的巨力狠狠擊中!他扶住窗欞的手瞬間收緊,指節(jié)因用力而爆出青筋,發(fā)出“咯咯”的輕響??斩吹难鄣左E然掀起驚濤駭浪,那是極致的震驚、難以置信,隨即是滅頂?shù)慕^望與痛苦!
“不……不可能……”他喃喃自語,聲音嘶啞破碎,如同瀕死的困獸,“她答應(yīng)過我……她會等我……她……”那些隔著屏風(fēng)的學(xué)問切磋,廊下贈書時她眼中一閃而過的光亮,還有她面對母親羞辱時挺直的脊背……一幕幕在眼前瘋狂閃現(xiàn),最終都化為尖銳的諷刺,狠狠扎進(jìn)心窩!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頭!齊衡死死捂住嘴,劇烈的咳嗽讓他單薄的肩膀劇烈地顫抖起來,指縫間滲出刺目的鮮紅!觀言嚇得魂飛魄散,撲上去扶住他:“公子!公子您保重??!”
齊衡猛地推開觀言,踉蹌著沖到書案前。他想寫點什么,質(zhì)問?哀求?還是訣別?可顫抖的手抓起筆,墨汁滴落在宣紙上,暈開大團(tuán)大團(tuán)的污跡,如同他此刻混亂絕望的心境。他頹然丟開筆,發(fā)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孤狼般的低吼,猛地一拳砸在堅硬的紅木書案上!
“砰!”
沉悶的巨響在寂靜的室內(nèi)回蕩。指骨處傳來鉆心的劇痛,瞬間皮開肉綻,鮮血淋漓。他卻仿佛感覺不到疼痛,只是死死地盯著那染血的桌面,仿佛要透過它,看到那個讓他魂牽夢縈、卻最終親手將他推入深淵的女子。
為什么?
為什么連一絲掙扎的機(jī)會都不給他?
為什么她可以如此平靜地接受?
是畏懼母親的權(quán)勢?還是……她心中,終究沒有他的位置?
巨大的痛苦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吞沒。他頹然滑坐在地,背靠著冰冷的墻壁,仰起頭,淚水終于無法抑制地洶涌而出,順著蒼白的臉頰無聲滑落,混合著唇邊的血跡,顯得凄厲而絕望。
所有的抗?fàn)帲械南<?,所有的勇氣,都在這一刻,被徹底碾碎,化為齏粉。他終究,護(hù)不住她,也……留不住她。
盛府壽安堂的東廂房內(nèi),卻是另一番景象。
明蘭坐在妝臺前,銅鏡中映出一張平靜無波的臉。小桃正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個精致的紅木匣子,里面靜靜躺著一支赤金點翠嵌珍珠的并蒂蓮發(fā)簪——這是賀家今日送來的正式定親信物,象征著名分已定,締結(jié)鴛盟。
“姑娘,您看……”小桃的聲音帶著一絲遲疑和擔(dān)憂。她親眼見證了姑娘這幾日的煎熬,此刻姑娘的平靜反而讓她更加不安。
明蘭的目光落在簪子上。那并蒂蓮纏枝繞蔓,栩栩如生,珍珠溫潤,金翠輝煌。很貴重,很體面,符合賀家少奶奶的身份。她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過冰涼的簪身,那觸感陌生而遙遠(yuǎn)。
“收起來吧?!泵魈m的聲音平淡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放到妝匣最底下那層?!?/p>
“是?!毙√疫B忙應(yīng)下,小心地將匣子蓋好,收進(jìn)妝臺深處。
明蘭站起身,走到窗邊。推開窗戶,一股清冽的、帶著雪后泥土氣息的寒風(fēng)涌入,吹散了室內(nèi)沉悶的暖香,也吹得她單薄的衣衫獵獵作響。庭院里,那株紅梅依舊挺立,枝頭的積雪在晨曦微光中漸漸消融,露出底下愈發(fā)鮮紅的花苞。昨夜的狂風(fēng)驟雪,終究未能將它摧折。
她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那寒意直透肺腑,帶來一種近乎麻木的清醒。心口的位置,依舊空落落的疼,像被硬生生剜去了一塊。但那份撕心裂肺的灼痛和絕望的掙扎,已經(jīng)隨著那枚玉佩的放下,漸漸沉淀,化為一片沉重的、冰冷的寂靜。
她選擇了責(zé)任,選擇了安穩(wěn),選擇了祖母的期許,選擇了盛家的安寧。也選擇了……親手埋葬那份如同寒梅映雪般短暫而絢爛的情愫。
遠(yuǎn)處,隱約傳來仆役灑掃庭院的聲響,還有廚房飄來的、新一日開始的煙火氣息。盛府這座巨大的宅院,在經(jīng)歷了一場隱秘的風(fēng)暴后,正按部就班地回歸它日常的軌道。
明蘭望著那株浴雪重生的紅梅,望著天邊漸漸透出的、象征著新的一天的熹微晨光。她緩緩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緩緩?fù)鲁?。仿佛要將胸中所有的郁結(jié)、不甘與疼痛,都隨著這口濁氣,徹底呼出。
然后,她轉(zhuǎn)過身,臉上已看不出絲毫波瀾,只剩下一種近乎堅硬的平靜。她走到書案前,重新鋪開那幅鮮紅的嫁衣圖樣,拿起針線,一針,一線,開始細(xì)細(xì)地繡了起來。針尖起落,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如同在親手縫補(bǔ)自己破碎的希冀,也如同在為自己選擇的那條路,披荊斬棘,一往無前。
窗外的雪,徹底停了。一縷金色的陽光,穿透云層,灑落在庭院里,也透過窗欞,落在了明蘭沉靜如水的側(cè)臉上,為她鍍上了一層淡淡的、近乎透明的光暈。塵埃落定處,前路雖無風(fēng)月,卻有她必須獨自走下去的、屬于盛明蘭的漫長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