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見過招娣母女后,明蘭的心便再難恢復往日的平靜。女學里那些穿著綾羅綢緞、笑語嫣然的少女們,與招娣那雙充滿渴望又帶著怯懦的眼睛,在她腦海中不斷交替浮現(xiàn),形成鮮明的對比。她開始有意識地觀察宥陽城內(nèi)的底層女子。
她看到街邊賣菜的婦人,因為不識字,算不清賬目,常常被刁鉆的顧客欺瞞;她看到繡坊里的女工,手藝精湛,卻因不通文墨,只能按最基礎的花樣刺繡,工錢微??;她看到那些被賣入大戶人家為婢為妾的女子,因無知無識,命運完全掌握在他人手中,活得卑微而被動……
越是了解,明蘭心中的那股不滿和決心就越是強烈。她出身盛家,雖非頂級權(quán)貴,但也是書香門第,自幼得以讀書明理,后來又嫁入侯府,更是見識廣博。她深知,知識對于一個人,尤其是對于處于弱勢的女子,意味著什么——那不僅僅是識文斷字,更是開闊眼界、明辨是非、掌握自身命運的可能!
根深蒂固的門第觀念,如同一堵無形的高墻,將絕大多數(shù)平民女子隔絕在教育和機會之外。社會普遍認為,女子無才便是德,底層女子更只需學會操持家務、伺候夫君便足矣,讀書識字純屬多余,甚至是“不安分”的表現(xiàn)。這種觀念,在明蘭看來,是何等的荒謬和不公!
她想起自己年幼時,若非祖母開明庇護,允許她讀書,她或許也會像許多深閨女子一樣,渾渾噩噩度過一生。她又想起墨蘭,若非心術(shù)不正,她的才學本可以讓她活得更好。知識本身無錯,錯的是如何運用它。不能因噎廢食,因為少數(shù)人可能“不安分”,就剝奪絕大多數(shù)人追求知識的權(quán)利。
一個大膽的念頭在她心中逐漸清晰起來:她要擴大女學的規(guī)模,打破門第的限制,招收那些出身貧寒但渴望讀書的女子!
這個想法一出現(xiàn),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這絕非易事。首先面臨的,就是巨大的世俗壓力。侯府夫人招收貧家女入學,這在本朝幾乎是聞所未聞之事。必定會引來無數(shù)非議和質(zhì)疑,甚至會連累顧家和盛家的名聲。那些守舊的士紳、官員會如何議論?會不會攻擊她“牝雞司晨”、“擾亂綱常”?
其次,是實際的困難。貧家女子往往需要幫助家中勞作維持生計,是否有時間來上學?學堂的束修、筆墨紙硯費用,她們?nèi)绾纬袚??招收進來后,如何管理?不同出身的女孩子在一起,會不會產(chǎn)生矛盾?師資力量是否足夠?
還有最關(guān)鍵的一點,顧廷燁會支持嗎?他雖然開明,但此事牽扯太大,關(guān)乎家族聲譽和社會觀感,他會同意她如此“離經(jīng)叛道”嗎?
明蘭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她知道,這絕不是一時沖動就能做成的事情。需要周密的計劃,需要爭取支持,更需要有應對各種阻力的準備。
她沒有立刻聲張,而是開始更加勤勉地打理女學,同時暗中著手準備。她首先找來女學的幾位核心女先生,與她們推心置腹地談了自己的想法。出乎她的意料,這幾位女先生中,竟有兩位出身寒微,是憑借自身努力才學有所成,她們對明蘭的想法極為贊同,甚至主動提出可以降低束修,或者義務為貧家女授課。
這讓明蘭深受鼓舞。她開始著手制定詳細的章程。她計劃將女學分為“內(nèi)舍”和“外舍”。內(nèi)舍依舊面向有一定經(jīng)濟基礎的家庭,束修照舊,所學內(nèi)容更為精深廣泛。而外舍,則專門面向貧寒家庭的女子,不僅免除一切束修費用,還提供最基本的筆墨紙張,授課時間也更為靈活,比如設在下午或是旬休日,內(nèi)容則以實用為主,如識字、算術(shù)、記賬、基本的醫(yī)理衛(wèi)生、優(yōu)良的女紅技藝等,目標是讓她們掌握立足社會的實際技能。
她還打算設立一筆小小的“勵學基金”,由她自己的體己錢和說服一些開明鄉(xiāng)紳捐助而來,用于獎勵學業(yè)優(yōu)異的貧寒學生,甚至資助她們學成后的小本經(jīng)營。
在做這些準備工作的同時,明蘭也在尋找合適的時機,向顧廷燁坦誠她的想法。她知道,這需要極大的勇氣和智慧。她不能莽撞,必須讓他看到這件事的合理性和必要性,以及她為此所做的充分準備。
春日的午后,明蘭坐在書案前,面前攤著她精心草擬的新女學章程。陽光暖暖地照進來,映著她堅定而沉靜的面容。她知道,前方困難重重,但她心意已決。為了那些像招娣一樣渴望知識的眼睛,為了心中那份對公平正義的樸素追求,她愿意去挑戰(zhàn)那堵看似堅不可摧的門第之墻。這不僅僅是在辦學,更是在踐行她所相信的、一種更為寬廣的“仁”與“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