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13章 過目驚鴻（第1頁）

那場墨汁潑灑的小意外，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在壽安堂的學堂里漾開了一圈圈漣漪。莊先生那句“反應倒是快”的評語，帶著洞明的深意，讓盛明蘭如芒在背。她能清晰地感覺到，幾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的分量變了。華蘭的審視中多了探究，墨蘭的輕蔑里摻了冰冷的警惕，連懵懂的如蘭，也時不時好奇地瞟她一眼。

盛明蘭將頭埋得更低，脊背卻挺得筆直，像一張被拉滿的弓。她將“怯懦”與“笨拙”演繹到了極致。莊先生講書時，她努力放空眼神，做出茫然不解狀；習字時，筆下刻意歪斜無力，墨團點點；被提問時，更是小臉漲紅，結(jié)結(jié)巴巴，語不成句。仿佛學堂里的一縷幽魂，無聲無息，毫無存在感。

然而，有些東西，如同沙礫中的明珠，越是刻意掩藏，在識珠者眼中便越是醒目。莊先生，這位飽讀詩書、閱人無數(shù)的老學究，目光如炬。

一次講解《論語·為政》篇，“子曰：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莊先生旁征博引，講得深入淺出。末了，他目光掃過眾人，隨口問道：“何謂‘罔’？何謂‘殆’？”

華蘭思索片刻，沉穩(wěn)答道：“回先生，‘罔’者，迷惘而無所得；‘殆’者，危殆而近傾覆?！被卮鹬幸?guī)中矩，顯是認真聽了講。

墨蘭立刻接口，聲音清脆悅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自信：“先生，學生以為，‘罔’如墜迷霧，不辨方向；‘殆’若臨深淵，搖搖欲墜。夫子此言，實是警醒吾輩當學思并重，不可偏廢?！彼擅罨昧饲f先生方才提到的幾個典故，既顯聰慧，又不動聲色地捧了先生。

莊先生捋須頷首，眼中露出贊許。

輪到明蘭。她低著頭，小手緊張地絞著衣角，小臉憋得通紅，半晌才囁嚅著吐出幾個字：“不……不知道……”聲音細若蚊蚋，帶著哭腔。

莊先生溫和地笑了笑，并未苛責，只道：“無妨，六姑娘年幼，慢慢來?！彼抗廪D(zhuǎn)向如蘭，如蘭正偷偷在紙上畫小人兒，被點名嚇得一哆嗦，胡亂答道：“罔……就是網(wǎng)魚！殆……殆就是逮兔子！”引得墨蘭掩口輕笑，華蘭微微蹙眉。

莊先生搖頭失笑，正欲講解，目光卻無意間掃過依舊低著頭的盛明蘭。只見那小小的孩子，雖做惶恐狀，但那清澈的眼底深處，卻掠過一絲極淡的、幾不可察的了然。那眼神，絕非懵懂無知！

莊先生心頭微動。他不動聲色，繼續(xù)往下講。講至“溫故而知新，可以為師矣”時，他忽然話鋒一轉(zhuǎn)，看似隨意地問道：“方才講到‘學而不思則罔’，那‘罔’字，在《孟子》‘罔民而可為’一句中，又作何解？”

這個問題，顯然超出了蒙童的范疇，帶著考校的意味。華蘭和墨蘭都露出思索之色，一時未能作答。

學堂里陷入短暫的寂靜。

就在這時，一直低著頭的盛明蘭，仿佛被這突如其來的安靜驚擾，無意識地、用極輕極細的聲音，夢囈般吐出一句：“……是‘陷害’……‘張網(wǎng)羅以陷害之也’……”

聲音雖輕，卻如石破天驚！

華蘭猛地抬頭，眼中滿是驚愕。墨蘭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隨即化為難以置信的陰沉。如蘭張大了嘴巴，傻傻地看著明蘭。莊先生捻著胡須的手頓在半空，睿智的雙眸爆發(fā)出驚人的亮光！

《孟子·梁惠王上》！這絕非蒙童該涉獵的典籍！更難得的是，她不僅精準點出了“罔”在此處的深意，更隨口引出了朱子的集注原句！這份見識，這份記憶力……

盛明蘭似乎也被自己“夢囈”般的聲音驚醒，猛地抬起頭，小臉瞬間煞白，眼中充滿了真實的驚恐和無措，仿佛闖下了滔天大禍！她慌亂地看向莊先生，又看看周圍投來的、如同實質(zhì)般的各色目光，小嘴一癟，眼淚瞬間涌了上來，身體也開始微微發(fā)抖。

“先……先生……我……”她語無倫次，帶著濃濃的哭腔。

莊先生眼中的驚濤駭浪迅速平息，重新化為一片深邃的平靜。他看著眼前這個渾身寫滿恐懼、眼淚汪汪的小女孩，再看看她那因用力攥緊而指節(jié)發(fā)白的小手，心中已然明了。好一個藏鋒守拙！好一個驚才絕艷卻又深諳自保之道的孩子！

他捋須一笑，那笑容帶著洞悉一切的溫和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惜：“無妨，無妨。六姑娘想是……昨日聽老朽講《孟子》時，偶然聽了一耳朵，記性好罷了。”他輕描淡寫地將這驚世駭俗的表現(xiàn)歸因于“記性好”，又轉(zhuǎn)向華蘭墨蘭，“你們姐妹也要多向六姑娘學習，讀書時多用些心，記性也是練出來的。”

這看似隨意的解釋，卻如同在滾油里潑了一瓢冷水。記性好？偶然聽了一耳朵？這解釋，騙騙如蘭尚可，如何能瞞過心思剔透的華蘭和墨蘭？

華蘭深深地看了明蘭一眼，眼中探究之色更濃，卻也多了一絲復雜的了然。她微微頷首：“先生說的是，學生受教?！?/p>

而墨蘭，那張嬌美的小臉此刻卻如同罩上了一層寒霜。她精心營造的才女形象，在這突如其來的“記性好”面前，瞬間顯得刻意而蒼白！她看向明蘭的眼神，不再是輕蔑和警惕，而是赤裸裸的、淬毒的嫉恨！如同最珍視的領(lǐng)地，被一個她從未放在眼里的螻蟻，猝不及防地踏足并奪走了本該屬于她的光芒！

一場無形的風暴，在莊先生輕描淡寫的化解下，看似平息了。但盛明蘭知道，自己苦心經(jīng)營的偽裝，在莊先生面前已徹底失效。而在墨蘭心中，那名為嫉恨的毒蛇，已然昂起了頭，露出了致命的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