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的雷霆之怒,如同一道無形的枷鎖,暫時禁錮了盛府內(nèi)宅即將噴發(fā)的火山。棲霞閣那甜膩的熏香被勒令換成了清苦的檀香,林噙霜纏綿病榻的啜泣聲也收斂了許多,只在盛纮偶爾踏足探望時,才適時地流露出幾分惹人憐惜的嬌弱。她倚在錦被里,臉色依舊蒼白,看向盛纮的眼神卻少了往日的張揚,多了幾分刻意營造的溫順與“劫后余生”的驚悸。
“老爺……”她聲音細弱,指尖輕輕拽著盛纮的衣袖,“妾身……妾身只是怕……怕再也見不到老爺了……”淚水恰到好處地盈滿眼眶。
盛纮看著眼前這張依舊美艷卻明顯憔悴的臉,心中涌起熟悉的憐惜,然而,老太太那雙洞徹世事的、帶著冰冷警告的眼睛,卻如同鬼魅般浮現(xiàn)在腦海。他強壓下心頭的悸動,只是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語氣帶著安撫,卻也透著疏離:“別胡思亂想。老太太說了,讓你好生靜養(yǎng)。養(yǎng)好身子要緊?!?/p>
那“老太太說了”幾個字,如同冰針,刺得林噙霜心頭一寒。她垂下眼簾,掩去眸底一閃而逝的怨毒,聲音更加柔順:“是……妾身都聽老爺?shù)?,聽老太太的。只是……”她抬起淚眼,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委屈,“太太那邊……妾身實在害怕……”
“太太自有老太太處置。”盛纮打斷她,語氣不容置疑,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因母親威壓而生的強硬,“你安心養(yǎng)病,旁的事,不必過問?!彼辉倏此挥哪槪掖医淮鷰拙?,便起身離開了棲霞閣,仿佛多待一刻,都會被那無形的枷鎖勒得更緊。
林噙霜看著盛纮幾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貝齒死死咬住了下唇,直到嘗到一絲血腥味。好個老虔婆!幾句話就嚇得老爺如此!她攥緊了錦被下的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安分守己?抄經(jīng)念佛?休想!只要她還有一口氣在,只要盛纮的心還在她身上,她就絕不會坐以待斃!這暫時的蟄伏,不過是……權宜之計。
葳蕤軒如同一座華麗的墳墓。王若弗被剝奪了主母的印信和對牌,徹底架空。院門緊閉,只有幾個最粗笨的婆子守著,連日常飲食都透著敷衍。曾經(jīng)的風光與算計,如今都成了冰冷的嘲諷。她整日枯坐在窗邊,看著庭院里那幾株開得寂寥的玉蘭,眼神空洞麻木。兄長的哭訴,王家的危機,盛纮的絕情,老太太的冷漠……像無數(shù)條冰冷的毒蛇纏繞著她,啃噬著她最后一點生機。她偶爾會神經(jīng)質(zhì)地喃喃自語:“報應……都是報應……”
佛珠早已不知丟在何處,那點可憐的信仰,終究沒能救贖她扭曲的靈魂。
壽安堂的東廂房,依舊寧靜。窗明幾凈,書案上攤開的《資治通鑒》散發(fā)著淡淡的墨香。盛明蘭端坐案前,臨摹著一篇莊先生新講解的策論,筆走龍蛇,力透紙背。小桃輕手輕腳地進來換茶,忍不住低聲道:“姐兒,外面……好像消停些了。老爺這些日子,除了去前院,就只偶爾去棲霞閣坐坐,連……連葳蕤軒那邊,都一步?jīng)]踏足呢。老太太真是厲害!”
明蘭擱下筆,目光落在窗外。暮春的風帶著暖意,吹拂著庭院里新抽的嫩葉。她端起溫熱的茶盞,氤氳的熱氣模糊了她的眉眼。
“消停?”她輕輕呷了一口茶,聲音平靜無波,“不過是冰山沉入了更深的水下罷了。表面的風浪止息,底下的暗涌,只會更急。”
老太太的介入,像一只無形的大手,強行按下了即將爆炸的火藥桶。她以家族聲譽和子孫前程為枷鎖,勒住了盛纮那顆被情愛蒙蔽的心,也暫時壓制了林噙霜囂張的氣焰,更將王若弗徹底打入了深淵。這雷霆手段,看似撥亂反正,平息了風波。
然而,明蘭卻看得更深。
盛纮對林噙霜的“疏離”,并非源于清醒的認識,而是懾于母親威嚴的暫時妥協(xié)。他眼底深處那份憐惜和不舍,并未真正消失,只是被強行壓抑。這壓抑,如同被堵塞的河流,一旦找到宣泄口,只會更加洶涌澎湃。而林噙霜,那刻意收斂的溫順背后,是更加扭曲的怨毒和不甘。她就像一條蟄伏在暗處的毒蛇,舔舐著傷口,等待著反撲的時機。王若弗的沉寂,更非終結(jié),那被強行壓下的恨意和絕望,如同死灰下的余燼,只需一點火星,便能燎原。
至于老太太……明蘭想起佛堂里那番雷霆萬鈞的訓斥,心中涌起復雜的敬意與一絲悲涼。祖母洞悉一切,手段強硬,挽狂瀾于既倒??伤牧⒆泓c,終究是“盛家的臉面”、“子孫的前程”。她訓斥盛纮寵妾滅妻,卻并非為衛(wèi)姨娘、香姨娘這些無辜枉死或飽受欺凌的妾室討公道;她壓制林噙霜,也并非因其陰毒,而是因其威脅了家族利益;她處置王若弗,更是為了掩蓋丑聞,保住盛家清譽。在祖母心中,個體生命的悲歡,永遠要讓位于家族整體的興衰榮辱。
“這世間的是非對錯,”明蘭的目光落在書案上那枚冰冷的銅盒上,聲音輕得像一聲嘆息,“有時并非黑白分明。祖母以雷霆手段止息干戈,護住了盛家的根基,這是大智慧??蛇@智慧之下,掩蓋了多少被犧牲的冤屈和無奈?父親對林姨娘的‘情’,或許盲目,卻也是他心底真實所求;太太行惡,固然可恨,卻也曾是被逼至絕境的困獸;林姨娘之毒,令人發(fā)指,卻也是她在這吃人后院中求生的扭曲本能……”
人性,何其復雜?愛恨交織,善惡難辨。沒有純粹的圣人,亦無徹底的惡魔。每個人都在自己的立場上掙扎,被欲望、恐懼、責任、環(huán)境所裹挾,做出種種選擇。而最終決定事態(tài)走向的,往往并非簡單的道德評判,而是力量、智慧與……那名為“家族利益”的冰冷鐵律。
她輕輕撫過銅盒冰涼的表面,指尖仿佛能感受到生母衛(wèi)恕意殘留的恐懼與不甘。在這盤根錯節(jié)的利益網(wǎng)中,在這復雜幽微的人性迷宮里,想要為生母討回一個遲到的公道,想要守護自己珍視的人,僅憑一腔孤勇遠遠不夠。她需要像祖母那樣洞悉全局的智慧,需要更深的隱忍,也需要……在必要之時,擁有足以撬動規(guī)則的力量。
窗外,最后一抹夕陽的余暉消失在天際,暮色四合。壽安堂的燈火次第亮起,在沉沉的夜色中,投下一小片溫暖而孤高的光暈。明蘭重新提起筆,蘸飽了墨,在那篇策論的空白處,寫下四個娟秀卻隱含鋒芒的小字——**“靜水深流”**。收斂起所有外露的思緒,如同這沉靜的夜色,將翻涌的暗潮,深藏于平靜無波的表象之下。前路依舊荊棘密布,鏡花水月之下,是更深的漩渦。而她,已在這驚心動魄的一課中,窺見了人性最幽暗也最真實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