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無盡的煎熬和屈辱中,墨蘭艱難地捱到了足月,生下了一個女兒。
生產(chǎn)過程并不順利,她本就心思郁結(jié),體質(zhì)虧損得厲害,掙扎了幾乎一天一夜,才產(chǎn)下一個哭聲微弱、瘦瘦小小的女嬰。沒有丈夫在產(chǎn)房外的焦灼等待,沒有婆母的關(guān)切慰問,只有冰冷的產(chǎn)婆和那兩個例行公事的嬤嬤。當產(chǎn)婆將那個皺巴巴、仿佛一碰就會碎掉的嬰兒抱到她面前時,墨蘭心中沒有半分初為人母的喜悅,只有一片荒蕪的悲涼和……隱隱的失望。為什么不是兒子?若是個兒子,或許……或許還能有一絲轉(zhuǎn)機?
這絲念頭剛冒出來,就被她自己掐滅了。吳大娘子早就發(fā)話,孩子一生下來就抱到她跟前撫養(yǎng)。果然,女兒只在她身邊待了不到兩個時辰,就被乳母和吳大娘子派來的管事嬤嬤毫不留情地抱走了。墨甚至沒能好好看清女兒的模樣,只記得那小貓一樣微弱的哭聲,像一根細絲,勒得她心臟生疼。
女兒的降生,并未能改善墨蘭的處境。她依舊被囚禁在聽竹軒里,如同一個被遺忘的影子。唯一的變化是,吳大娘子偶爾會允許乳母抱著孩子過來,讓她遠遠地看上一眼??粗莻€穿著錦緞、被養(yǎng)得稍稍白胖了些的女兒,墨蘭的心中充滿了復(fù)雜難言的情緒。這是她的骨血,是她在這世上唯一的牽絆,可她們之間,卻隔著巨大的鴻溝。女兒不會對她笑,不會叫她母親,甚至可能永遠都不會知道,自己有這樣一個聲名狼藉、被家族厭棄的生母。
時光荏苒,幾年光陰就在這死水般的囚禁中流逝。墨蘭后來又生下過一個女兒,同樣被立刻抱走,養(yǎng)在吳大娘子跟前。她在這深宅里,徹底成了一個模糊的、不光彩的符號,一個用來警示他人的反面教材。
而她的惡名,早已如同沖出牢籠的野獸,咆哮著傳遍了汴京的勛貴圈子?!坝啦俏欢緥D”、“謀害子嗣”、“心腸歹毒”……這些標簽牢牢地釘死在她身上,也不可避免地,波及到了她那兩個無辜的女兒。
盡管吳大娘子為了梁家的臉面,盡力遮掩,將兩個孩子帶在身邊親自教導(dǎo),試圖將她們與生母徹底割裂開來。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尤其是這等駭人聽聞的宅闈丑事。各家勛貴府邸的當家主母們,心中都有一本清楚的賬。
當梁家的女兒們漸漸到了可以說親的年紀,那惡果便顯山露水。
門第相當、家風清正的人家,一打聽是那個“毒婦”墨蘭所出的女兒,即便看在永昌伯府和吳大娘子的面子上,也多是婉言謝絕,或是態(tài)度曖昧,遲遲不肯松口。話里話外,無非是擔心“其母如此,其女品性是否堪憂”、“家風所染,恐非良配”。
偶爾有幾家愿意接觸的,要么是門第遠低于梁家、意圖攀附的破落戶;要么是對方子弟本身有些難以啟齒的毛病,或是庶出不受重視,尋不到好親事,才退而求其次。即便是這樣的人家,議親時也往往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施舍姿態(tài),在聘禮、條件上諸多挑剔苛刻。
吳大娘子為這兩個孫女的婚事操碎了心,拉下臉面四處相看,卻一次次碰壁,受盡隱晦的嘲諷和敷衍。她心中對墨蘭的怨恨更是與日俱增,回到府中,難免將這股邪火發(fā)泄在墨蘭身上。雖不至于打罵,但那冰冷的眼神、指桑罵槐的言語、以及更加苛刻的用度限制,都讓墨蘭的日子雪上加霜。
墨蘭通過那些看守嬤嬤偶爾泄露的只言片語,以及每次乳母抱孩子來時那欲言又止、隱含同情的眼神,漸漸拼湊出了女兒們因為自己而婚事艱難的現(xiàn)實。
這個消息,比以往任何羞辱和冷遇都更讓她痛徹心扉!她可以忍受自己的悲慘,可以咬牙扛下所有的罵名,可她從未想過,自己造的孽,竟會報到兩個無辜的女兒身上!她們本該是伯爵府的千金小姐,有著光明順遂的未來,如今卻因為有一個她這樣的母親,而在姻緣路上步履維艱,甚至可能所嫁非人,蹉跎一生!
強烈的悔恨,如同最洶涌的潮水,終于沖垮了她心中那堵由不甘和怨恨筑起的高墻。她后悔了!是真的后悔了!后悔自己當初為何要被嫉妒和欲望蒙蔽雙眼,為何要行差踏錯,為何要做出那些傷天害理的事情!她不僅毀了自己,更連累了她的骨肉!
她瘋了一般地想做點什么來彌補,來挽回。她哭著哀求看守的嬤嬤,讓她見一見吳大娘子,她想磕頭認錯,她想保證再也不生事端,只求婆母能看在她生了兩個孫女的份上,好好為她們尋一門婚事。然而,嬤嬤只是面無表情地回絕:“大娘子事忙,沒空見奶奶?!?/p>
她又想給盛家寫信,給父親盛纮,給老太太,甚至給明蘭!她想求娘家出面,或許能幫襯一下兩個女兒的婚事??墒?,她的信根本送不出去??词貗邒呃淅涞氐溃骸傲鶢敺愿懒?,奶奶身子不好,需靜養(yǎng),不宜與外界通信,以免勞神。”
所有的出路都被堵死。墨蘭被困在這方寸之地,眼睜睜看著自己釀成的苦果由女兒們吞咽,卻無能為力。她只能在夜深人靜時,對著冰冷的墻壁,一遍遍捶打著自己的胸口,無聲地嘶吼,淚水流干,喉嚨哭啞。那是一種凌遲般的痛苦,比失去梁晗的寵愛,比遭受下人的輕慢,比被囚禁的屈辱,都要痛苦千百倍。
惡名如同沉重的枷鎖,不僅鎖住了她的一生,更累及了她最割舍不下的骨血。這遲來的、噬心蝕骨的悔恨,成了她余生都無法擺脫的、最殘酷的刑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