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次姐妹間坦誠相見、冰釋前嫌之后,墨蘭的心境似乎真的開闊了許多。她不再整日唉聲嘆氣,怨天尤人,面對湯藥也不再抗拒,甚至偶爾還能在天氣晴好時,由丫鬟攙扶著在院子里坐一會兒,曬曬太陽。臉上雖然依舊沒什么血色,但眉宇間那股糾纏多年的戾氣和郁結,確確實實地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祥和的平靜。
明蘭得了空便會來看她,有時帶些新鮮有趣的玩意兒,有時只是靜靜地陪她坐一會兒,說些外面的趣聞或是家中孩子們的瑣事。墨蘭總是聽得很認真,聽到鋒哥兒又調皮搗蛋了,或是嫻姐兒說了什么童言稚語,嘴角會微微上揚,露出久違的、真心的笑意。她們之間,仿佛真的回到了最純粹的姐妹時光,只是這時光,太過短暫,且籠罩著無法驅散的陰影。
所有人都知道,這短暫的平靜,不過是生命之火熄滅前的最后搖曳。墨蘭的身體早已被掏空,再好的藥材,再開闊的心境,也只能稍稍延緩,卻無法逆轉那既定的結局。
進入初夏,天氣漸漸熱了起來,墨蘭的精神卻一日不如一日。她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長,即便醒來,也常常是神思恍惚,連說話都費力。明蘭來看她的次數更加頻繁,心中那份不祥的預感也愈發(fā)沉重。
這一日,黃昏時分,晚霞將天空染成一片凄艷的橘紅色。明蘭剛處理完侯府事務,心中莫名一陣悸動,便吩咐備車,徑直來到了梁府。
墨蘭的院落里異常安靜,下人們走路都踮著腳尖,臉上帶著惶恐和悲傷。墨蘭的貼身老嬤嬤紅著眼圈迎出來,壓低聲音對明蘭道:“侯夫人,您可來了……四奶奶今日……今日情形很不好,清醒時一直念叨著您……”
明蘭心中一沉,快步走進內室。
屋內已經點起了燈,光線卻依舊昏暗。墨蘭躺在床上,氣息微弱,雙眼緊閉,臉色灰敗得嚇人,仿佛下一刻就要融入那昏暗的背景中去。她的女兒,年僅五六歲的媛姐兒,穿著一身素凈的小衣服,怯生生地跪在床邊,小手緊緊抓著母親無力垂在床邊的手,小臉上滿是淚痕,卻不敢哭出聲。
看到明蘭進來,媛姐兒如同看到了救星,帶著哭腔小聲喊道:“六姨母……”
明蘭心中一酸,上前先輕輕摸了摸媛姐兒的頭,柔聲道:“媛姐兒乖,不怕,六姨母在?!比缓蟛旁诖策呑拢p聲呼喚:“四姐姐?四姐姐,我來了?!?/p>
聽到明蘭的聲音,墨蘭的眼皮顫動了幾下,艱難地緩緩睜開。她的眼神已經有些渙散,努力聚焦了好一會兒,才看清是明蘭。一絲微弱的光亮從她眼底劃過,她動了動干裂的嘴唇,發(fā)出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六……妹妹……”
明蘭連忙俯下身,將耳朵湊近她唇邊:“四姐姐,你想說什么?我聽著呢?!?/p>
墨蘭積蓄著全身的力氣,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道:“我……我怕是……不行了……熬不過……今晚了……”
明蘭的眼淚瞬間涌了上來,她緊緊握住墨蘭另一只冰涼的手,哽咽道:“別胡說,四姐姐,你會好起來的……”
墨蘭極其緩慢地搖了搖頭,目光中充滿了對死亡的平靜認知和一種迫切的懇求。她喘息了幾下,目光轉向床邊懵懂無助的女兒,眼中瞬間溢滿了作為母親的不舍、擔憂和深深的無力感。
“六妹妹……”她重新看向明蘭,眼神變得異常清明和鄭重,仿佛回光返照,用盡最后的氣力,一字一頓地,清晰地說道:“我……我這輩子……糊涂事做盡……唯有生下媛姐兒……是……是對的……我走了……別無牽掛……只……只放心不下她……”
她的呼吸急促起來,胸口劇烈起伏,卻仍死死抓著明蘭的手,指甲幾乎嵌進肉里:“梁家……人情涼薄……晗郎他……靠不住……婆婆……更是指望不上……我死之后……媛姐兒在這府里……無依無靠……還不知……要受多少委屈……”
兩行清淚從她眼角滑落,帶著無盡的悲涼和哀求:“六妹妹……我……我知道這個請求很過分……但我……我只能求你了……求你看在……看在我們姐妹一場的份上……看在她是你外甥女的份上……將來……將來幫襯她一把……照看她……給她……尋一門……穩(wěn)妥的親事……別讓她……別讓她像我一樣……跳進火坑……”
說到最后,已是氣若游絲,但那眼神中的期盼和托付,卻重若千鈞,沉甸甸地壓在了明蘭的心上。
這是墨蘭臨終前唯一的、也是最放不下的遺愿。她將自己在這世上唯一的骨血,托付給了她曾經最嫉妒、最針對,卻也最終唯一能信任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