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冬日,陽光帶著幾分清冷的暖意。文家后宅那方小小的庭院里,幾株蠟梅凌寒綻放,幽香浮動。文老太太坐在廊下,手中捻著一串光滑的佛珠,目光落在正在院中指揮著仆婦晾曬被褥、清點年貨的如蘭身上。
眼前的如蘭,早已褪去了初嫁時的嬌嫩與彷徨,也洗盡了初為官眷時的生澀與焦躁。一身半新不舊但漿洗得十分挺括的靛藍細棉襖裙,發(fā)髻挽得利落整齊,只簪一支素凈的銀簪。她步履從容,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清晰條理。
“張媽媽,這幾匹棉布是預備給老太太裁新襖的,仔細收好,莫要沾了潮氣?!?/p>
“李嬸,年下預備的臘味,按著單子,給趙老翰林府上、王教諭家、還有陳縣丞家各備一份,份例都寫清楚了,今日便差人送去?!?/p>
“廚房采買的單子我看了,銀錢支取去找賬房吳先生,按舊例,一分一厘都要記清楚?!?/p>
她有條不紊地安排著,目光沉靜,不見絲毫慌亂。連文老太太都暗自點頭,這個媳婦,如今是真正歷練出來了。
這份沉穩(wěn),是經(jīng)了無數(shù)風雨磨礪出來的。前幾日,文家一個出了五服的遠房表叔,帶著一家老小,哭天搶地地找上門來。說是家里遭了水災,顆粒無收,求縣令侄兒收留,還想給兩個兒子在縣衙謀個差事。若是從前,如蘭要么被哭得心軟,要么被煩得火冒三丈??扇缃瘢黄届o地請他們坐下,命人上了熱茶。
“表叔一家遭難,侄媳聽了也心疼?!比缣m語氣溫和,卻帶著距離,“只是官衙自有法度,用人取士,皆需按章程考較,官人身為縣令,更要以身作則,不能徇私。親戚情分,侄媳自當記掛。家中還有些存糧,可解表叔一家燃眉之急,侄媳再另備幾兩銀子,助表叔一家回鄉(xiāng)安置,另謀生路。若想留在本地,侄媳也可托人打聽些零工活計。至于進衙門當差……恕侄媳無能為力,也請表叔莫要再提,免得讓官人為難,也損了親戚情分?!?/p>
一番話,情理兼?zhèn)?,恩威并施。既給了實在的幫助,斷了對方不切實際的念想,又堵死了對方糾纏的后路。那表叔見如蘭態(tài)度堅決,眼神清明,毫無轉圜余地,又掂量著手中的銀子和糧米,終究是訕訕地道了謝,帶著家人走了。文老太太看在眼里,心中那點因親戚情分而生出的不忍,也徹底消散,只余下對兒媳這份“持家以嚴”的贊許。
官眷間的往來,如蘭也漸漸摸索出了門道。她不再試圖融入所有圈子,也不再畏懼那些綿里藏針的試探。她與那位德高望重的老翰林夫人走得更近,虛心請教些詩書禮儀、養(yǎng)生之道。又結交了縣里一位寡居多年、卻樂善好施、在士紳中頗有清譽的節(jié)婦。她學著明蘭的樣子,將心思更多地放在力所能及的善舉上。冬日里組織官眷為孤寡老人縫制寒衣,開春時捐資修繕育嬰堂的房舍。雖是小善,卻實實在在,贏得了不少正直士紳家眷的敬重。那些曾暗諷她“粗鄙”、“不通文墨”的聲音,漸漸被“持重”、“心善”的評價所取代。
更讓文老太太欣慰的是如蘭與文炎敬之間的變化。那場梅雨季的裂痕,仿佛成了淬煉情感的烈火。文炎敬在官場中依舊會遇到挫折,但他不再將滿身戾氣帶回家門。有時夜深歸家,他會主動與如蘭說起衙門里的煩難,雖不指望她出謀劃策,但傾訴本身,便是信任與依賴。如蘭也學會了傾聽,學會了在他煩躁時遞上一碗溫熱的湯水,在他疲憊時默默為他按揉緊繃的肩頸。她不再因他的沉默而疑神疑鬼,因為她知道,他的沉默或許只是在思考,他的眉頭緊鎖或許只是在憂心公務。夫妻之間,少了許多無謂的猜忌和試探,多了幾分心照不宣的默契與無聲的支持。
文老太太看著兒媳將一應年事安排得井井有條,看著兒子歸家時眉宇間雖疲憊卻不再郁結,看著這小院在清貧中透出的安穩(wěn)與生機,心中感慨萬千。她招手喚如蘭近前,從腕上褪下一只磨得發(fā)亮的素銀鐲子,拉過如蘭的手,輕輕給她戴上。
“好孩子,”文老太太的聲音帶著難得的溫和與鄭重,“這鐲子,是文家祖上傳下來的,不值什么錢,卻是個念想。你持家辛苦,也持得好。持家,就如同持一桿秤,”她指了指如蘭腕上的鐲子,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一頭是情分,一頭是規(guī)矩。心要正,眼要明,手要穩(wěn)。情分太重,規(guī)矩就亂了;規(guī)矩太死,情分就斷了。你如今,這桿秤端得穩(wěn),娘…放心了?!?/p>
如蘭撫摸著腕上尚帶著婆婆體溫的銀鐲,感受著那沉甸甸的分量和期許,眼眶微微發(fā)熱。她鄭重地點頭:“娘,兒媳記住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