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傳到明蘭耳中時(shí),她正在查看莊子上送來的春耕賬目。聽聞墨蘭病重之中特意派人來請,言語懇切,她心中便是一動(dòng),隱約猜到了幾分。
她放下賬冊,沉吟片刻。顧廷燁今日去了京郊大營巡視,不在府中。她并未多做猶豫,便吩咐下去備車,依舊帶著隨從和藥材,再次前往梁府。
這一次,梁家的氛圍似乎更加微妙。梁夫人稱病未見,只派了個(gè)管事媽媽引路,態(tài)度客氣而疏遠(yuǎn)。明蘭也不在意,徑直來到了墨蘭的院落。
屋內(nèi)比上次來時(shí)更加昏暗,藥味混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暮之氣。墨蘭依舊半躺在榻上,但明蘭一眼就看出,她的精神比上次更差了,整個(gè)人瘦得脫了形,唯有一雙眼睛,因?yàn)槟撤N強(qiáng)烈的情緒,而異常地亮著,亮得有些駭人。
丫鬟搬來繡墩,明蘭在床邊坐下,輕輕握住墨蘭冰涼枯瘦的手,柔聲道:“四姐姐,我來了。你感覺如何?有什么話,慢慢說,我聽著?!?/p>
墨蘭定定地看了明蘭許久,眼神復(fù)雜難辨,有羨慕,有愧疚,有釋然,最終都化為一種近乎絕望的平靜。她未語淚先流,淚水順著凹陷的臉頰滑落,滴在錦被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
“六妹妹……”她開口,聲音嘶啞得厲害,每一個(gè)字都像是用盡了力氣,“我……我怕是……熬不過這個(gè)春天了……”
明蘭心中一酸,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四姐姐別胡說,好生將養(yǎng)著,會好起來的?!?/p>
墨蘭緩緩搖頭,臉上露出一抹凄然的苦笑:“好不了了……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今日請妹妹來,不是求醫(yī)問藥……是……是有些話,憋在心里太久……再不說出來……我死也難以瞑目……”
她深吸一口氣,仿佛積蓄著最后的力量,目光懇切地望著明蘭:“六妹妹……我……我要向你認(rèn)錯(cuò)……為我過去做過的所有糊涂事,所有對不起你的地方……道歉……”
明蘭微微一怔,沒想到墨蘭會如此直接地提起過往。那些年幼時(shí)的爭搶,少女時(shí)的算計(jì),乃至婚事上的風(fēng)波……時(shí)隔多年,她早已放下,此刻見墨蘭這般模樣,心中更是只剩憐憫。
“四姐姐,過去的事,都過去了……”明蘭輕聲勸慰。
“不!你讓我說完!”墨蘭情緒有些激動(dòng),咳嗽起來,緩了好一陣,才繼續(xù)說道,“小時(shí)候……我嫉妒你是嫡女,嫉妒你得了祖母青眼……處處跟你爭,跟你搶……說了很多難聽的話,做了很多上不得臺面的事……后來……后來在婚事上,我更是……鬼迷心竅……只覺得嫁入高門便是贏了……卻不知……卻是把自己推進(jìn)了火坑……”
她的眼淚流得更兇,充滿了悔恨:“如今落得這般下場……是我咎由自取……我不怨旁人……只怨自己……心術(shù)不正……爭強(qiáng)好勝……走了歪路……”
她緊緊抓住明蘭的手,指甲幾乎要掐進(jìn)明蘭的肉里,眼神充滿了哀求:“六妹妹……我知道……我現(xiàn)在說這些……很可笑……也很虛偽……但我求你……看在我們姐妹一場的份上……原諒我……原諒我這個(gè)糊涂的姐姐……否則……我便是死了……靈魂也難以安寧……”
看著墨蘭這般卑微而痛苦的懺悔,明蘭的心中再無一絲芥蒂,只剩下無盡的悲憫。她反手緊緊握住墨蘭的手,目光清澈而真誠,一字一句地說道:“四姐姐,我原諒你。真的,我早就原諒你了。”
她拿出帕子,輕輕為墨蘭拭去眼淚,聲音溫和而堅(jiān)定:“人非圣賢,孰能無過?年少時(shí)誰沒有幾分爭強(qiáng)好勝的心?那些過往,如同孩童時(shí)的嬉鬧吵鬧,如今想來,早已煙消云散,不值一提。重要的是現(xiàn)在,是未來?!?/p>
明蘭凝視著墨蘭的眼睛,試圖將一份力量傳遞給她:“四姐姐,你聽我說,無論過去如何,你都永遠(yuǎn)是盛家的女兒,是我的四姐姐。眼下最要緊的,是放寬心,養(yǎng)好身子。為了你自己,也為了你的媛姐兒(墨蘭的女兒)。你還年輕,只要心結(jié)解開,好生調(diào)理,未必沒有轉(zhuǎn)機(jī)。將來日子還長,總能找到安身立命的方式。”
墨蘭聽著明蘭這番懇切而寬容的話語,仿佛一股暖流涌入了她冰封已久的心田。那積壓了多年的愧疚、不甘和悔恨,在這一刻,似乎真的被這溫暖的包容所融化、所洗滌。她放聲痛哭起來,這一次,不再是絕望的悲鳴,而是一種宣泄,一種解脫。
她哭了許久,直到筋疲力盡,才漸漸止住哭聲,整個(gè)人仿佛卸下了千斤重?fù)?dān),雖然依舊虛弱,但眉宇間那份郁結(jié)的死氣卻消散了許多。她看著明蘭,露出了一個(gè)真正釋然而輕松的笑容,雖然蒼白,卻無比真實(shí)。
“謝謝你……六妹妹……謝謝……”她喃喃道,“聽了你的話……我心里……舒坦多了……像是……像是把壓了一輩子的石頭……搬開了……”
明蘭也笑了,輕輕拍了拍她的手:“那就好。好好睡一覺,什么都別想。我會常來看你,需要什么,盡管讓丫鬟去說?!?/p>
又陪墨蘭說了一會兒話,直到她精神不濟(jì),沉沉睡去,明蘭才悄悄離開。走出梁府,雖然心情依舊沉重,但看到墨蘭最終能放下心結(jié),她也感到一絲欣慰?;蛟S,這對于行將就木的墨蘭而言,是生命盡頭所能得到的,最后也是最好的慰藉了。姐妹之間,無論有過多少恩怨,在這生死面前,終究血濃于水。這份遲來的和解,雖無法挽回生命,卻足以告慰平生,讓靈魂得以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