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22章 人如棋局（第1頁）

一場精心策劃的“獻美”，在葳蕤軒悄然上演。王若弗一改往日的冷淡，對盛纮噓寒問暖，關懷備至。一次“恰到好處”的微醺后，香菱“奉命”為盛纮更衣奉茶。燭光下，美人如玉，眼波盈盈，帶著幾分羞怯，幾分仰慕。盛纮半醉半醒間，看著眼前這朵含苞待放的解語花，再看看王若弗那“賢惠大度”的笑容，心中那點因林噙霜跋扈而起的不快，瞬間被新鮮感和一種微妙的、被妻子“體貼”的滿足感所取代。

香姨娘，就這么無聲無息地，成了盛府內(nèi)宅棋盤上一顆突兀落下的新子。

消息傳到棲霞閣時，林噙霜正在對鏡描畫她那雙勾魂攝魄的遠山眉。她手中的螺子黛“啪嗒”一聲掉在梳妝臺上，摔成了兩截。鏡中那張傾國傾城的臉，瞬間扭曲，如同厲鬼！

“香菱？！那個賤婢？！”她猛地轉(zhuǎn)身，抓起手邊一個粉彩胭脂盒狠狠砸在地上！嫣紅的胭脂膏子濺得到處都是，如同斑斑血跡?！巴跞舾?！你這個毒婦！竟敢用這種下作手段！”她歇斯底里地尖叫起來，聲音刺破了棲霞閣甜膩的空氣。

“姨娘息怒！息怒??！”丫鬟婆子們跪了一地，瑟瑟發(fā)抖。

“息怒？我如何息怒？！”林噙霜美目圓睜，眼中是滔天的怒火和一絲被侵犯領地的恐懼，“那個裝模作樣的賤人！仗著有幾分姿色，就想來分我的寵？！做夢！”她胸口劇烈起伏，精心盤好的發(fā)髻散落幾縷，更添幾分癲狂，“去！給我盯著葳蕤軒！盯著那個賤婢！我要知道她的一舉一動！我要她……不得好死！”

林噙霜的怒火化作了狂風驟雨般的報復。香姨娘去給王若弗請安，回程的必經(jīng)之路上，必定會“恰好”潑上一盆帶著腥氣的洗魚水，淋濕她新做的衣裙。她領的份例里，最好的胭脂會被換成劣質(zhì)的、顏色詭異的土粉，新裁的夏衫衣料會莫名其妙地“縮水”一大截。她院子里新移栽的幾株名品蘭花，一夜之間會全部枯死，根莖上帶著明顯的鏟傷痕跡。

更惡毒的是流言。下人們之間開始竊竊私語，說香姨娘八字硬，克主母，說她眉眼間帶著狐媚相，專門勾引老爺……這些流言如同跗骨之蛆，纏繞著初入內(nèi)宅、毫無根基的香姨娘。她本就性子怯懦，此刻更是如同驚弓之鳥，整日惶惶不安，臉色蒼白，身形也越發(fā)消瘦。

王若弗冷眼旁觀著這一切。香姨娘的狼狽和驚恐，非但沒有激起她半分憐憫，反而讓她心中涌起一股扭曲的快意。看，這就是和她作對的下場！林噙霜的瘋狂反撲，恰恰證明了這步棋走對了！她捻著佛珠，嘴角噙著一絲冰冷的笑意，對劉媽媽道：“告訴香菱，讓她忍著點。這點委屈都受不了，如何能成大事？老爺那邊，我自會替她說話?！彼枰懔夥謱櫍瑓s絕不允許香菱真的威脅到她的地位。香菱的痛苦，成了她對抗林噙霜的武器和祭品。

壽安堂的東廂房里，盛明蘭臨窗而坐，手中捧著一卷《資治通鑒》，目光卻落在窗外庭院里幾株開得正盛的芍藥上。小桃氣鼓鼓地跑進來，壓低聲音將外面林噙霜如何刁難香姨娘、香姨娘如何凄慘的消息一股腦兒倒了出來。

“……姐兒您說，太太也忒狠心了！那香姨娘好歹是她的丫鬟，就這么送出去給人糟踐！還有那林姨娘，簡直是個瘋子！”小桃義憤填膺。

盛明蘭放下書卷，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有那雙清澈的眸子里，沉淀著與年齡不符的冰冷與悲憫。她輕輕撫過書頁上冰冷的字跡，那是記載著無數(shù)朝代更迭、權(quán)力傾軋的史實。

“小桃，”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蒼涼，“你看那棋盤上的棋子。有用時，便被擺上顯赫位置，沖鋒陷陣；無用時，或被棄置角落，或被對手吃掉。香姨娘，不過是太太用來對付林姨娘的一顆棋子罷了。她的身契、她的命運，甚至她的喜怒哀樂，都不由她自己做主?！?/p>

她想起生母衛(wèi)恕意模糊的容顏，想起衛(wèi)嬤嬤悲憤的講述，想起自己那枚冰冷的銅盒和手札里記載的恐懼與冤屈。在這深宅之中，女人的命運何其相似？無論是高高在上的主母，還是得寵跋扈的姨娘，亦或是卑微怯懦的侍妾，乃至她這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庶女……在父權(quán)與夫權(quán)的天羅地網(wǎng)下，在利益的傾軋算計中，誰又能真正主宰自己的命運？不過是從一個牢籠，被擺布到另一個牢籠。

王若弗獻婢爭寵，是屈辱也是算計；林噙霜瘋狂報復，是捍衛(wèi)也是恐懼；香姨娘逆來順受，是無奈也是絕望。她們都在這名為“封建婚姻”的泥潭里掙扎、撕咬，用盡手段，傷痕累累，卻不知這爭斗本身，就是這荒謬制度最殘忍的祭品。

“這世間，最可悲的，”明蘭的目光穿過窗欞，仿佛看到了葳蕤軒的冰冷算計和棲霞閣的扭曲瘋狂，聲音輕得像一聲嘆息，“不是爭斗，而是明知這爭斗毫無意義，卻不得不深陷其中，將自身也變成這吃人禮教的一部分，再去撕咬吞噬他人。人非器物，卻被人當作器物擺弄、交易、摧毀……何其荒謬。”

她收回目光，落在書案上那枚溫潤的青玉平安扣上。老太太的教誨猶在耳邊——知進退，藏鋒芒。她比任何時候都更清醒地認識到，在這荒謬的棋局中，想要不被吞噬，唯有讓自己變得足夠強大，強大到有資格跳出這棋盤的桎梏，至少……擁有選擇成為棋手而非棋子的權(quán)力。

她重新拿起書卷，沉靜的目光落在那些厚重的史籍上。那里面，不僅有興衰更替的權(quán)謀，或許……也藏著破局的一線微光。窗外的芍藥開得正艷，卻不知這錦繡之下，埋葬了多少無聲的悲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