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盛府。
秋意漸濃,庭院里的桂花香氣被一股無形的沉郁壓得有些滯澀。葳蕤軒內(nèi),盛纮端坐上首,眉頭擰成一個解不開的結(jié)。王若弗坐在一旁,手中絞著帕子,臉色亦是焦灼中帶著幾分怨懟。廳堂中央,站著他們的嫡次女,五姑娘盛如蘭。
如蘭穿著一身簇新的鵝黃撒花緞面褙子,這本是喜慶的顏色,此刻卻襯得她一張俏臉繃得緊緊的,嘴唇抿成一條倔強的直線,一雙杏眼里沒有半分新嫁娘的羞澀與期盼,只有一片孤注一擲的決絕。
“父親,母親,這門親事,女兒不嫁!”如蘭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砸在沉悶的空氣里,帶著不容置疑的抗拒。
“孽障!”盛纮猛地一拍茶幾,震得茶盞叮當作響,“你還要任性到幾時?那文舉人,不過是個寒門窮酸,家中老母尚在,一貧如洗!王家這門親事,是為你千挑萬選!王家長房嫡次子,家世顯赫,人品端方,嫁過去便是享福的命!你…你竟如此不知好歹!”
“人品端方?”如蘭嗤笑一聲,眼中是毫不掩飾的鄙夷,“父親說的可是那個在樊樓醉酒鬧事,被巡城兵馬司當場拿住,還要靠家中使銀子才脫身的王家公子?還是那個房里通房丫頭一堆,還未娶親庶子都抱了兩個的‘人品端方’?”她句句反問,字字如刀,“女兒不愿跳進那等污糟火坑!”
“住口!”王若弗又驚又怒,氣得渾身發(fā)抖,“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豈容你這般置喙?王家再如何,也是簪纓世族!你嫁過去是正頭娘子,自有你的體面!那文炎敬有什么?幾間破瓦房?一個病弱老母?還是他那點不知能不能熬出頭的窮酸功名?你嫁過去喝西北風嗎?”
如蘭挺直了背脊,迎視著父母憤怒的目光,聲音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執(zhí)拗:“文舉人雖家貧,卻有真才實學!他為人清正,待女兒一片真心!女兒與他兩情相悅,心意已決!便是吃糠咽菜,女兒也認了!王家便是金山銀山堆在眼前,女兒也絕不稀罕!”她頓了頓,眼中泛起一層薄薄的水光,卻倔強地不肯落下,“若父親母親執(zhí)意相逼,女兒…女兒寧愿剪了頭發(fā)去做姑子!”
“你…你…”盛纮指著如蘭,氣得手都在哆嗦,一口氣堵在胸口,幾乎說不出完整的話。王若弗更是眼前發(fā)黑,捂著胸口哀叫一聲:“我的兒??!你這是要逼死為娘嗎!放著潑天的富貴不要,偏要去鉆那窮酸窟窿!盛家的臉面都要被你丟盡了!”
廳堂內(nèi)一時只剩下盛纮粗重的喘息和王若弗壓抑的哭泣聲。如蘭孤零零地站著,像一株在疾風驟雨中頑強挺立的幼竹,單薄,卻不肯彎折。僵持的氣氛如同凝固的寒冰,幾乎要將人凍僵。
恰在此時,門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一個小丫鬟探頭探腦,手里捧著一封信,怯生生地道:“老…老爺,夫人,禹州…禹州侯府來的信,是給老太太的,老太太讓拿過來給老爺夫人也看看……”
盛纮正一肚子邪火無處發(fā)泄,聞言更是煩躁:“禹州?不看!拿走!”
王若弗卻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猛地抬頭:“是明丫頭的信?快!快拿過來!”她急切地示意丫鬟將信呈上。
盛纮雖不耐煩,但涉及到剛在禹州立下大功、風頭正勁的顧廷燁夫婦,也不得不按捺下火氣。王若弗幾乎是搶過信,拆開便看。看著看著,她臉上的焦灼怨怒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震驚、愕然,最后竟化作一絲隱隱的羨慕與感慨。
“老爺…你看…”王若弗將信遞給盛纮,聲音有些發(fā)飄。
盛纮皺著眉接過,目光掃過信紙。信是明蘭親筆,字跡清麗秀逸,語氣平和溫婉,卻字字句句都透著一股沉甸甸的分量。信中并未直接提及如蘭婚事,只詳述了顧廷燁在禹州如何面對豪強林立、吏治腐敗、匪患橫行的死局,如何以雷霆手段破開僵局,又如何遭遇瘋狂反撲,在內(nèi)外交困、幾乎被混亂淹沒的絕境中,夫妻二人如何同心協(xié)力,最終撥亂反正,還禹州一片朗朗乾坤。信中特別提到,顧廷燁因功被加授正議大夫,而她本人,也因“佐夫牧守,協(xié)理州務(wù),撫慰民心,功不可沒”,被朝廷特封為五品宜人!
“……禹州初至,百廢待興,強敵環(huán)伺,步步驚心。然仲懷言,為官一任,當不負圣恩,不負黎民。縱前路荊棘密布,刀山火海,亦當勇往直前,披荊斬棘。女兒在側(cè),深知其志堅如磐石,其行烈如雷霆。然雷霆手段,需春風化雨相輔;滌蕩污濁,需撫慰人心相濟。故女兒于后宅之中,不敢懈怠,或周旋于命婦之間,或體察于市井之內(nèi),或賑濟于貧弱之戶,唯求能解仲懷后顧之憂,略盡綿薄之力。幸得圣上明察,朝廷恩典,賜予誥封。此非女兒一人之功,實乃與仲懷同心同德,共克時艱之果也……”
“……女兒常思,人生在世,富貴榮華如過眼云煙,唯‘同心’二字,最是珍貴難得。夫妻同心,其利斷金??v有千難萬險,亦不足懼矣……”
盛纮捏著信紙的手,微微顫抖。明蘭信中描述的禹州兇險,字里行間透出的驚心動魄,讓他這個在汴京太平官場沉浮多年的文官都感到脊背發(fā)涼。而明蘭那句“同心同德,共克時艱”,以及那沉甸甸的五品宜人誥封,更像是一記重錘,狠狠敲在他心頭!
他猛地抬起頭,目光如電般射向站在廳中,依舊倔強不屈的女兒如蘭。再看看手中那封來自禹州、仿佛還帶著風霜與榮耀的信箋,盛纮心中那根名為“門第”、“富貴”、“體面”的弦,第一次劇烈地動搖起來。
他想起顧廷燁,當初娶明蘭時,明蘭也不過是個盛家庶女,雖有老太太教養(yǎng),但門第比起顧家,何止云泥之別?可如今呢?顧廷燁在禹州立下赫赫功勛,前途無量;明蘭更是憑著自己的才智與付出,掙得了堂堂正正的誥命身份!他們當初,何嘗不是頂著巨大的壓力?
再想想那王家公子,除了顯赫的家世,內(nèi)里究竟是個什么貨色?自己難道真要將親生女兒,推進那樣一個火坑,只為所謂的“體面”?
廳堂內(nèi)一片死寂。王若弗看看丈夫變幻的臉色,又看看女兒倔強的身影,嘴唇翕動了幾下,最終化作一聲長長的嘆息,那嘆息里,有無奈,有不甘,卻也似乎卸下了一層沉重的枷鎖。
盛纮將明蘭的信緩緩放在桌上,目光復雜地看著如蘭,沉默了許久許久。久到如蘭幾乎以為自己又要迎來一場狂風暴雨般的斥責時,才聽到父親用一種疲憊而艱澀,卻又帶著一絲釋然的聲音問道:
“你……當真非那文炎敬不嫁?哪怕清貧一世,也無怨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