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guān)將近,文炎敬治下的縣城,也因這位年輕縣令大半年來實心任事、整肅吏治、興修水利、鼓勵農(nóng)桑的舉措,顯出了幾分不同往年的祥和與生氣。雖仍有積弊,雖仍有掣肘,但百姓口碑漸起,士紳中支持的聲音也日益增多。
臘月二十,文炎敬在縣衙后園設(shè)下幾桌簡單卻不失體面的年宴,宴請縣衙屬官及本地幾位德高望重的耆老鄉(xiāng)紳。一來酬謝眾人一年辛勞,二來也是聯(lián)絡(luò)情誼,共商來年農(nóng)桑水利之計。
后宅女眷的花廳內(nèi),亦是笑語晏晏。如蘭作為主母,一身得體的藕荷色織錦襖裙,發(fā)間簪一支赤金點翠的如意簪(是明蘭年下托人送來的年禮之一),既不失官眷體面,又不過分張揚。她穿梭于席間,招呼著各位夫人太太,言笑從容,舉止有度。
那位老翰林夫人拉著如蘭的手,對身邊幾位夫人贊道:“文夫人年紀雖輕,持家理事卻是一把好手,更難得這份仁善之心。今冬若非她牽頭張羅,育嬰堂那些孩子,哪能人人添上新襖?”幾位夫人紛紛附和,言語間皆是真誠的贊許。便是從前對如蘭有些微詞的官眷,見她待人接物愈發(fā)沉穩(wěn)周全,行事又光明磊落,也漸漸收起了輕視之心。
席間,一位與如蘭交好的書吏娘子低聲笑問:“夫人如今氣度愈發(fā)沉靜了,可是得了高人指點?”她指的是如蘭應(yīng)對那些難纏親戚和官場應(yīng)酬時的游刃有余。
如蘭微微一笑,目光掃過廳外回廊下,那里,明蘭正披著一件素絨斗篷,含笑望著她,眼神中滿是欣慰與鼓勵。如蘭心中一暖,收回目光,對那書吏娘子輕聲道:“哪有什么高人。不過是跌了跤,吃了苦頭,自己慢慢摸索著,也就懂了。再就是……有個姐妹,總是在你最難的時候,拉你一把,點你一句?!?/p>
宴席散去,送走賓客。文炎敬帶著幾分酒意,卻眼神清亮地走到如蘭身邊,借著廊下燈籠的光,仔細看了看她,低聲道:“今日辛苦你了。方才席間,連陳老員外都私下贊你,說夫人賢惠知禮,是我文炎敬之福?!彼恼Z氣里,是毫不掩飾的驕傲與滿足。
如蘭臉頰微紅,嗔了他一眼,心中卻如同浸了蜜糖。這份來自丈夫和旁人的認可,是她用自己的努力和成長,一點點掙來的。
回到房中,如蘭坐在妝臺前,卸下發(fā)簪。她看著鏡中那個眉宇間褪去了青澀浮躁、多了幾分沉靜堅韌的女子,恍然發(fā)覺,自己真的變了。不再是那個只知風(fēng)花雪月、受不得半點委屈的盛家嬌女,也不再是那個在清貧瑣碎和官場傾軋中惶惑無助的新婦。她學(xué)會了在清貧中經(jīng)營溫暖,在復(fù)雜中守住本心,在壓力下支撐丈夫,在情分與規(guī)矩間找到平衡。
她拿起筆,給遠在禹州的明蘭寫信。這一次,信中的筆調(diào)不再有迷茫、委屈和求助,而是充滿了平和、感恩與分享:
“……五妹妹如晤:
江南冬寒,然心中甚暖。年關(guān)諸事繁雜,幸得婆母指點,亦時時憶及妹妹昔日教誨,不敢懈怠,竟也料理得還算妥當(dāng)。官人公務(wù)雖艱,然夫妻同心,相攜相持,亦覺甘之如飴……”
她絮絮叨叨說著年節(jié)的準(zhǔn)備,說著婆母的肯定,說著官人難得的夸贊,說著宴席上夫人們的善意。最后,她寫道:
“……回望來路,跌跌撞撞,幾多狼狽。若無妹妹數(shù)次援手,點破迷津,如蘭恐早已迷失方寸,辜負了官人,也辜負了自己。妹妹信中那句‘根基穩(wěn),則心安’,如蘭時時銘記。如今方知,這‘根基’,不在門第富貴,而在持家之心,待人之道,夫妻之義。此心安處,便是吾鄉(xiāng)。妹妹之恩,如蘭銘感五內(nèi),此生不忘。唯愿妹妹與侯爺在禹州,諸事順?biāo)?,歲歲安康……”
擱下筆,如蘭走到窗前。夜色深沉,庭中蠟梅的幽香在清冷的空氣中浮動。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只覺得心胸開闊,一片澄明。過往的委屈、掙扎、淚水,都化作了滋養(yǎng)今日這份從容的養(yǎng)分。她終于明白,真正的成長,不是依附于誰的庇護,而是在生活的風(fēng)霜雨雪中,將自己淬煉成一株能獨自芬芳的蘭草??v使生于蓬門,亦可綻放屬于自己的光華。
禹州澄心堂內(nèi),明蘭讀完如蘭的信,看著那字里行間流淌出的平和與力量,唇角漾開溫柔而欣慰的笑意。她將信箋輕輕按在心口,望向窗外北方的夜空,仿佛能看到那個曾經(jīng)莽撞的姐姐,如今在江南的一方天地里,穩(wěn)穩(wěn)地扎下了根,舒展著枝葉,迎風(fēng)而立,蘭心蕙質(zhì),自吐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