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的慘嚎聲在第三日黎明前徹底沉寂下去,如同被掐斷了脖子的雞。血腥氣卻固執(zhí)地彌漫在盛府潮濕的晨霧里,久久不散。棲霞閣那被嚴(yán)密守護(hù)的內(nèi)室,傳出林噙霜壓抑的、時斷時續(xù)的啜泣,如同受傷的夜梟哀鳴,一聲聲刮在人心上。盛纮連日來鐵青著臉,眼底布滿血絲,周身籠罩著駭人的低氣壓,連最得臉的長隨都不敢近前。前院書房成了風(fēng)暴眼,所有與此事有絲毫牽連的下人,都被管事們雷霆手段清洗了一遍,或發(fā)賣,或杖斃,整個盛府噤若寒蟬,人人自危。
而葳蕤軒,早已是一片死寂。王若弗被盛纮下令禁足,院門落鎖,形同囚禁。劉媽媽被兩個粗壯的婆子從屋里拖走時,那凄厲的哭喊和“太太救我”的哀嚎,撕破了最后一點體面。王若弗癱坐在冰冷的地磚上,佛珠散落一地,面無人色,眼神空洞,仿佛被抽走了魂魄。她知道,完了。她作為盛府主母的尊嚴(yán)、權(quán)力,乃至性命,都懸于一線。王家……兄長……那巨大的窟窿……她不敢想。
這場波及全府、震動內(nèi)外的風(fēng)暴,終于驚動了壽安堂那尊定海神針。
盛老太太捻著佛珠的手,在聽到房媽媽低聲、卻字字清晰的稟報時,驟然停頓。那串溫潤的紫檀佛珠,在她枯瘦的指間發(fā)出細(xì)微的、令人心悸的摩擦聲。她閉著眼,布滿歲月溝壑的臉上看不出喜怒,唯有那微微下沉的嘴角,泄露了一絲山雨欲來的沉重。良久,她緩緩睜開眼,那雙閱盡滄桑的眸子,此刻如同淬了寒冰的古井,深不見底。
“去,”老太太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壓,穿透了壽安堂靜謐的空氣,“叫老爺來見我。現(xiàn)在?!?/p>
盛纮踏入壽安堂佛堂時,腳步是虛浮的。連日的震怒、焦頭爛額的處置、對林噙霜病情的憂心、以及內(nèi)心深處對王若弗所作所為那難以置信的憤怒和恥辱,已將他熬得心力交瘁。他強(qiáng)打精神,對著端坐在蒲團(tuán)上、背對著他的母親躬身行禮:“母親安好。兒子不孝,驚擾母親清修了?!?/p>
佛堂里檀香裊裊,卻驅(qū)不散那無形的沉重。老太太沒有回頭,也沒有讓他起身,只是對著面前慈眉善目的觀音菩薩像,緩緩開口,聲音平靜得可怕:
“驚擾?老身活到這把年紀(jì),什么風(fēng)浪沒見過?只是沒想到,臨了臨了,在自己兒子家里,竟能見識到這等下作腌臜的手段!下藥?還是這等蝕人根本的慢毒?”她猛地轉(zhuǎn)過身,那雙洞徹世事的眼睛,如同兩柄利劍,直刺盛纮眼底,“盛纮!你告訴我,這盛府內(nèi)宅,如今成了什么去處?!是勾欄瓦舍?還是刑部大牢?!”
“母親息怒!”盛纮被這當(dāng)頭棒喝砸得心頭劇震,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是兒子治家不嚴(yán)!兒子……兒子定當(dāng)嚴(yán)懲惡婦,肅清內(nèi)闈!”
“嚴(yán)懲?肅清?”老太太冷笑一聲,手中的佛珠重重拍在身側(cè)的紫檀小幾上,發(fā)出沉悶的巨響,“你眼里就只有那個林噙霜的委屈?!王若弗該不該死?她該死!她身為當(dāng)家主母,行此鬼蜮伎倆,敗壞門風(fēng),死有余辜!”
盛纮被母親話語中的殺意驚得抬頭,卻見老太太眼中并無半分對王若弗的憐憫,只有冰冷的失望和更深的痛心。
“可你盛纮呢?!”老太太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雷霆萬鈞的斥責(zé),“你身為人夫,身為人父,身為朝廷命官!你這些年,都干了些什么?!寵妾滅妻!縱得一個妾室無法無天,氣焰囂張,生生逼得你明媒正娶的妻子行此下策,自取滅亡!你以為你只是后院失火?你是在掘盛家的根基!是在斷送你自己和你兒孫的前程!”
“母親……”盛纮臉色煞白,冷汗涔涔而下,想辯解卻被那疾風(fēng)驟雨般的話語堵得啞口無言。
“前程?”老太太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跪在地上的兒子,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敲在盛纮的心上,“長柏馬上就要下場了!寒窗苦讀十幾年,為的是什么?是金榜題名,光耀門楣!可你呢?你后院這攤子爛事,這寵妾滅妻、主母下毒謀害妾室的丑聞,一旦傳揚出去,你讓考官如何看待盛家?讓同僚如何議論盛纮?讓京中清流如何評價你盛家門風(fēng)?!長柏的卷子寫得再好,主考官看到他的名字,想起他有個給妾室下毒的母親,有個寵妾滅妻的父親,心里會怎么想?!他這十幾年的心血,會不會就毀在你這一塌糊涂的后院手里?!”
“還有華蘭!”老太太的目光銳利如刀,“她已到了議親的年紀(jì)!高門大戶,哪一家不看重門風(fēng)清正?盛家傳出這等駭人聽聞的內(nèi)帷丑事,誰家敢要這樣的媳婦?!你是要毀了你親生女兒的一生嗎?!”
“更別說墨蘭、如蘭、明蘭!”老太太的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fā)顫,帶著一種沉痛的力量,“她們還未長成!攤上這樣的父母,這樣的家門,日后議親,誰敢高看一眼?!盛纮,你告訴我,你寵那個林噙霜,寵到盛家?guī)状说哪樏妗⒆訉O后代的前程都可以不要了嗎?!寵到祖宗基業(yè)都可以拱手?jǐn)嗨土藛??!?/p>
“母親!兒子知錯了!兒子萬萬不敢!”盛纮被這一連串錐心刺骨的質(zhì)問砸得魂飛魄散,重重磕頭,額角觸在冰冷的地磚上,“兒子糊涂!兒子這就去處置!定給母親一個交代!絕不敢誤了長柏和華蘭的前程!”
“處置?”老太太疲憊地坐回蒲團(tuán),聲音恢復(fù)了平緩,卻更顯蒼涼沉重,“如何處置?打死王若弗?休了她?還是把林噙霜捧上天?盛纮,治家如治國,最忌偏聽偏信,賞罰不明!王若弗有罪,自有家法國法!但林噙霜這些年恃寵而驕,興風(fēng)作浪,難道就干干凈凈?香姨娘之事,你敢說沒有她的推波助瀾?府中流言蜚語,你敢說沒有她的授意?她若真是個安分守己的,王若弗再蠢,也不至于走到今日這般喪心病狂的地步!”
盛纮跪在地上,身體僵直,冷汗浸透了里衣。母親的話,如同一盆冰水,將他連日來因憤怒而偏執(zhí)的頭腦澆得透心涼。他想起香姨娘被禁足時那絕望的眼神,想起府中關(guān)于香姨娘的種種惡毒流言,想起林噙霜在香姨娘出事前那反常的“關(guān)懷”和出事后的“柔弱無助”……一個模糊卻令他心驚膽戰(zhàn)的念頭,不受控制地浮現(xiàn)出來。
“此事,到此為止?!崩咸穆曇魩е蝗葜靡傻臎Q斷,也帶著深深的疲憊,“王若弗禁足葳蕤軒,閉門思過,無我允許,任何人不得探視。她的罪,自有天理家法。對外……就說她舊疾復(fù)發(fā),需靜養(yǎng)。府中所有知情人,該封口的封口,該處置的處置干凈!一點風(fēng)聲,都不許透出去!尤其是長柏和華蘭那邊,誰敢嚼一句舌根,直接打死!”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盛纮慘白的臉,語氣森然:“至于棲霞閣那位……讓她好生‘養(yǎng)病’!病好了,就給我安安分分待在院子里,修身養(yǎng)性,抄經(jīng)念佛!若再敢興風(fēng)作浪,勾引主君,擾亂內(nèi)宅……老身不介意親自動手,替盛家清理門戶!”
“是!是!兒子謹(jǐn)遵母親教誨!”盛纮連連磕頭,后背已被冷汗?jié)裢?。老太太最后那句“清理門戶”,帶著冰冷的殺意,讓他不寒而栗。他知道,母親這次,是真的動了雷霆之怒。
老太太揮揮手,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去吧。記住我的話。盛家的臉面,子孫的前程,比你那點兒女情長,重千鈞萬鈞。”
盛纮幾乎是踉蹌著退出佛堂。壽安堂那沉沉的檀香味,此刻卻壓得他喘不過氣。母親那洞穿一切的目光和字字誅心的話語,如同烙印,深深燙在他的靈魂上。前程……子孫……盛家臉面……這些他平日里掛在嘴邊、視為圭臬的東西,此刻竟顯得如此遙遠(yuǎn)而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