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悲劇從來不是妖魔鬼怪,而是明明有無數(shù)人知情,卻集體選擇了沉默。正如秦?zé)o音刻在最后那張琴腹的話——
"琴啞,因世道容不下清音;人默,因人心載不動真相。"
阿默在焦尾琴坊住了下來。
起初,秦?zé)o音對這個不請自來的瞎子充滿戒備。他會在阿默靠近琴架時突然停刀,渾濁的眼珠死死盯著對方;會在阿默伸手觸碰未完工的琴時,一把拍開他的手腕,喉間擠出嘶啞的嗚咽,像護崽的野獸。
但阿默只是沉默地坐在角落,竹杖橫放膝上,仿佛一尊無悲無喜的泥塑。
第七日清晨,秦?zé)o音發(fā)現(xiàn)院角的柴堆被人劈好了。
木柴長短一致,切口平滑——那是阿默用竹杖劈的。聾啞琴匠盯著柴堆看了很久,轉(zhuǎn)身從地窖抱出一壇發(fā)霉的糯米酒,重重放在阿默腳邊。
酒已酸敗,但兩人你一口我一口喝得干凈。
從此琴坊多了個住客。秦?zé)o音依舊每日發(fā)瘋般斫琴,阿默則負(fù)責(zé)修補漏雨的屋頂、清理院中雜草。有時秦?zé)o音刻刀失控劃破手掌,血染琴板,阿默便默默遞上撕好的布條。
他們從不交談,卻比許多言語熱鬧的人更懂彼此。
暴雨夜總是最難熬的。
每逢雷聲震動(秦?zé)o音雖聾,卻能通過地面顫動感知),他就會渾身發(fā)抖,刻刀在琴板上劃出凌亂的傷痕。阿默發(fā)現(xiàn),這種時候只要輕叩某張?zhí)囟ǖ那佟偕砜讨?清"字第三筆未完工的那張——檐角銅鈴便會無風(fēng)自動,奏出幾個零碎的音符。
秦?zé)o音聽到(或者說感受到)就會平靜下來。
后來阿默才明白,那七個青銅鈴鐺根本不是樂器,而是清弦的遺物。每枚鈴芯都藏著她的一縷頭發(fā),鈴身上細(xì)如發(fā)絲的刻痕,實則是秦?zé)o音用琴弦一點點磨出來的曲譜。
(活人聽不見的聲音,死人聽得見。)
趙家主暴斃的消息傳來時,鎮(zhèn)上百姓都在偷偷慶祝。
貨郎不再繞道走,甚至往琴坊門口扔了一包桂花糖;流浪樂師開始每天來彈新譜的曲子;老漁夫送來一簍活蹦亂跳的鯽魚,魚鰓還沾著清晨的露水。
秦?zé)o音面對這些饋贈,只是機械地點頭。直到某個黃昏,他突然扯下作坊門楣上殘存的"焦尾"牌匾,劈成柴火燒了一鍋開水。
阿默知道,這是琴匠第一次煮茶,而不是熬藥。
當(dāng)夜暴雨再臨。
秦?zé)o音抱著完工的第十二張琴坐在院中,任由雨水浸透衣衫。檐角七枚銅鈴瘋狂搖動,奏出的不再是零散音符,而是完整的《霓裳怨》。
鎮(zhèn)上所有人都聽到了。
有人說看見個穿素白襦裙的女子坐在琴坊屋頂,足尖輕點銅鈴;也有人說那分明是清弦在唱最后一支曲子。只有老漁夫看得真切——
暴雨中根本沒有什么女子。
只有個滿臉疤痕的聾啞琴匠,抱著琴哭得像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