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它再次恢復(fù)些許意識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個極其簡陋、低矮的窩棚里。窩棚用樹枝和干草搭成,四面漏風(fēng)??諝庵袕浡鴿庵氐牟菟幙辔?、煙火氣,以及一種…屬于貧瘠和絕望的、混合著汗臭和牲畜糞便的氣息。
一個身影正佝僂著背,在它身邊忙碌著。那是一個極其蒼老的男人,皮膚黝黑粗糙,如同干裂的樹皮,布滿了刀刻般的皺紋。他瘦得皮包骨頭,肋骨根根凸起,腰背因為常年的重負而佝僂得幾乎與地面平行。他身上只纏著一塊骯臟破舊的腰布,腳上沒有鞋子。最刺眼的是,他的額頭上,用某種白色的顏料畫著一個簡陋的、倒三角符號——這是賤民的標(biāo)記!表示他從事著與死亡、污穢相關(guān)的職業(yè)(很可能是焚尸或處理皮革)。
老人看到司通醒來,渾濁的眼睛里露出一絲如釋重負的微光。他沒有說話(或許是被禁止,或許是不會說梵語),只是小心翼翼地用一塊破布,蘸著旁邊陶罐里冒著熱氣的、顏色深黑、散發(fā)著刺鼻臭味的粘稠藥膏,輕輕地涂抹在司通被蛇咬傷的傷口上。
藥膏接觸傷口的瞬間,一股難以忍受的、如同灼燒般的劇痛猛地傳來!司通痛得渾身一顫,差點跳起來!那臭味更是直沖腦門,令人作嘔!
“唔…!”司通發(fā)出痛苦的嗚咽,下意識地想縮回腿。
老人枯瘦的手卻異常有力,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溫和,輕輕按住了司通的身體。他布滿老繭的手指沾著那深黑的、散發(fā)著惡臭的藥膏,繼續(xù)涂抹。他的動作很慢,很專注,仿佛在進行某種神圣的儀式。他渾濁的目光落在司通腿上的傷口,又移到司通因為虛弱和痛苦而微微顫抖的身體,眼中沒有施舍者的憐憫,也沒有對異類的驚奇,只有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以及一種在苦難磨礪中沉淀下來的、對生命本身的質(zhì)樸關(guān)懷。
司通強忍著劇痛和惡臭,金色的瞳孔凝視著老人佝僂的背脊,看著他額頭上那個象征著“污穢”與“不可接觸”的白色倒三角標(biāo)記。一種難以言喻的、混合著震撼、羞愧和巨大悲憫的情緒,如同恒河的洪水,瞬間淹沒了它。
這就是“不可接觸者”?這就是被婆羅門經(jīng)典、被森嚴種姓制度打入最底層的“污穢”之人?然而,正是這個被整個社會唾棄、被視為“不潔之源”的老人,在它瀕死之際,將它拖回了這個散發(fā)著惡臭的窩棚,用這散發(fā)著惡臭的草藥(司通認出其中幾味是劇毒之物,但以毒攻毒正是處理蛇傷的古法),在挽救它的生命!
“眾生平等”?
那莊嚴的佛號,那精妙的佛理,在那爛陀寺的經(jīng)堂里被無數(shù)高僧大德反復(fù)論證。然而,在這遠離經(jīng)堂、散發(fā)著死亡與草藥臭味的賤民窩棚里,在一個被剝奪了語言、尊嚴,甚至被視為“非人”的老者身上,司通卻看到了一種比任何經(jīng)文都更真實、更震撼的“平等”——那是對生命本身最原始的尊重與守護!無關(guān)種姓,無關(guān)教義,只源于一顆在苦難深淵中依舊未曾完全泯滅的、樸素的心。
老人涂好藥,又從一個破陶碗里倒出一點渾濁的、帶著沉淀物的水,喂到司通嘴邊。那水帶著濃重的土腥味。司通沒有猶豫,忍著惡臭和苦澀,小口小口地舔舐著。身體依舊虛弱,傷口的劇痛和麻痹感并未完全消退,但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暖流,卻悄然驅(qū)散了因種姓制度而生的冰冷荒謬感。
它在老人的窩棚里躺了三天。老人白天出去做最卑賤的活計(司通看到他回來時身上沾著骨灰和焦糊味,印證了焚尸者的身份),晚上則默默地為司通換藥,分享他那一點點少得可憐、難以下咽的食物——通常是粗糙的、摻雜著沙礫的黍米糊,有時會有一點發(fā)酸的奶渣。
司通默默地觀察著這個沉默的老人。他很少發(fā)出聲音,眼神總是低垂著,行走時緊貼著墻根或樹林的邊緣,如同一個真正的影子,竭力避免與任何高種姓的人發(fā)生哪怕視線的接觸。一種深入骨髓的卑微與恐懼,如同無形的枷鎖,將他牢牢禁錮在這片污穢之地。然而,在照顧司通時,在那雙渾濁的眼睛深處,偶爾會閃過一絲極其微弱的、如同風(fēng)中殘燭般的微光——那或許就是生命本身不屈的火種。
三天后,司通的傷勢在老人那臭不可聞卻極為有效的草藥治療下,奇跡般地控制住了,麻痹感消退,雖然依舊虛弱,但已能勉強行走。它知道不能再拖累這位本就生存艱難的老人。在一個清晨,老人再次出門后,司通用爪子,在窩棚里相對干凈的一塊泥地上,畫了一個簡單的圖案——一個代表“感謝”的尼巴魯通用符號(形如交握的雙手)。然后,它叼起老人放在角落里的幾片曬干的、散發(fā)著臭味的草藥葉子(這是它僅能帶走的“謝禮”),最后看了一眼這個散發(fā)著惡臭卻給了它第二次生命的簡陋窩棚,轉(zhuǎn)身,一瘸一拐地消失在了通往東方、通往那爛陀寺方向的叢林小徑中。
身體依舊虛弱,對金屬的渴求如同背景噪音般持續(xù)低鳴,爪墊的潰爛在濕熱環(huán)境下隱隱作痛。但司通的心境,卻與翻越蔥嶺時截然不同。恒河畔的眾生相,賤民窩棚里的三日,如同兩劑猛藥,徹底擊碎了它心中某些不切實際的幻想,也洗去了部分因力量喪失而產(chǎn)生的怨憤與自憐。它不再執(zhí)著于立刻找到風(fēng)箏電廠的遺存或恢復(fù)力量。它開始以一種更平和、更貼近地面的視角,觀察這片孕育了佛法的土地。
它沿著恒河的支流跋涉,避開主要城鎮(zhèn)和大道,穿行在村莊與叢林之間。它看到了更多:
在婆羅門聚居的潔凈村落,神廟金碧輝煌,祭司們享受著最優(yōu)渥的供奉,研習(xí)著最深奧的《吠陀》與《奧義書》,談?wù)撝拌笪液弦弧?、“業(yè)力輪回”的至高哲理。他們沐浴著晨光,用恒河最上游的“圣水”進行復(fù)雜的凈化儀式,一絲不茍地恪守著食物和接觸的潔凈法則。空氣中彌漫著檀香和酥油燈的芬芳,誦經(jīng)聲悠揚悅耳,充滿了神圣與秩序感。
然而,僅僅一河之隔,或者就在村落的邊緣地帶,便是首陀羅和賤民的棲身之所。低矮破敗的泥屋擁擠不堪,污水橫流,蚊蠅肆虐。人們從事著耕種、清潔、處理垃圾和尸體等“不潔”工作。他們被禁止進入高種姓的村落中心,禁止使用村中的水井,甚至在路上遇到婆羅門或剎帝利時,必須立刻匍匐在地,或者高聲呼喊提醒對方避開,以免自己的“污染”觸及對方。他們的眼神麻木而疲憊,只有在對更底層的賤民發(fā)泄時,才會流露出一點扭曲的優(yōu)越感。孩子們瘦骨嶙峋,在垃圾堆里翻找著食物殘渣。
司通曾目睹一個年輕的婆羅門學(xué)者,剛剛在村口大樹下慷慨激昂地向一群農(nóng)夫(吠舍種姓)宣講《薄伽梵歌》中“眾生平等,皆為梵之化身”的篇章,言辭懇切,充滿智慧的光芒。然而,當(dāng)他結(jié)束宣講,返回自己潔凈的庭院時,一個不小心被腳下濕滑的青苔滑倒,手掌撐地,沾上了些許泥土。他立刻臉色大變,如同沾染了劇毒,驚恐地跳起來,對著聞聲趕來的首陀羅仆役厲聲呵斥,命令對方立刻取來“圣水”和清潔用的灰土,反復(fù)搓洗自己的手掌,仿佛那點泥土是來自地獄的污穢。他宣講時那悲憫平等的形象,在那一刻蕩然無存,只剩下對“污染”深入骨髓的恐懼和對低種姓根深蒂固的鄙夷。
理論與現(xiàn)實的巨大鴻溝,如同恒河般橫亙在這片土地上。那宣稱能破除一切分別、照見眾生佛性的無上智慧,在這森嚴的種姓壁壘面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佛法如同精美的金漆,涂抹在早已腐朽不堪、等級森嚴的印度教社會結(jié)構(gòu)之上,試圖掩蓋其內(nèi)在的不公,卻終究無法改變其根基。高種姓的僧侶們可以在經(jīng)堂里高談闊論“無我”、“空性”,用精妙的邏輯辯論“一闡提”(指斷滅善根者)是否也能成佛,但寺廟的臺階,卻絕不會允許一個真正的賤民踏入。佛法的慈悲,似乎只存在于經(jīng)文之中,一旦觸及現(xiàn)實的“潔凈”法則,便立刻退避三舍。
司通心中的悲哀愈發(fā)沉重。它想起了在龜茲,庫車用樂音試圖彌合廢墟的創(chuàng)傷,雖然微弱,卻是真實的行動。而在這里,宏大的佛理更像是一種精致的、供人膜拜的思想裝飾品,與改變現(xiàn)實的苦難似乎并無關(guān)聯(lián)。那絲風(fēng)箏電廠的能量波動依舊在指引方向,但司通追尋它的心境,已不再是單純的尋找力量或遺物,更像是在尋找某種印證——印證是否有一種力量或智慧,能夠真正穿透這世間最根深蒂固的藩籬。
帶著這份沉重而復(fù)雜的感悟,司通拖著依舊虛弱的身體,終于抵達了它的目的地,佛教學(xué)術(shù)的巔峰圣殿——那爛陀寺(Nalanda)。
眼前的景象,足以讓任何初來者震撼。
那并非一座單一的寺廟,而是一座規(guī)模宏大的、如同城池般的學(xué)術(shù)堡壘!高聳的、用巨大紅砂巖砌成的圍墻,在陽光下閃爍著莊嚴厚重的光澤,綿延不絕,圈起了一片廣袤的土地。圍墻內(nèi),并非想象中的密集佛塔,而是一座座規(guī)劃整齊、氣勢恢宏的學(xué)院建筑!這些建筑多為多層,有著巨大的拱門、回廊和庭院,屋頂覆蓋著赤紅色的陶瓦。中央是一座極其雄偉的、金字塔般層疊上升的主佛塔(大窣堵坡),塔身鑲嵌著精美的佛像和佛教故事浮雕,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寺院的入口處,人流如織,但秩序井然。來自世界各地的求法者絡(luò)繹不絕:有皮膚白皙、高鼻深目的波斯人,有裹著頭巾的西域胡商,有膚色黝黑的南天竺僧侶,當(dāng)然,最多的還是來自大唐的求法僧,他們穿著灰色的僧衣,背著沉重的經(jīng)笈,風(fēng)塵仆仆,眼神中充滿了虔誠與求知的渴望。守衛(wèi)寺門的并非士兵,而是身強力壯、神情肅穆的武僧(大多是剎帝利種姓),他們檢查著每個進入者的身份文書(主要是針對非僧侶的訪客和低種姓)。
司通注意到,所有進入者,無論來自何方,都必須在一個巨大的石砌水池前進行嚴格的沐浴凈身。婆羅門和剎帝利出身的僧侶,以及來自異邦的高貴求法者,有專門的、相對潔凈的凈身區(qū)域,有仆役服侍。而穿著普通、皮膚黝黑的本地僧侶(多為吠舍或首陀羅種姓),則只能在另一個更大、但水質(zhì)明顯渾濁許多的公共水池邊自行清洗。至于賤民,根本不可能靠近寺院大門,只能在極遠的地方,遙遙對著佛塔的方向跪拜。
知識殿堂的門檻,同樣被種姓的“潔凈”法則所把持。
司通憑借貓類的敏捷和對陰影的掌控,輕松避開了守衛(wèi)的視線,從一處排水溝潛入了那爛陀寺內(nèi)部。寺內(nèi)的景象更加令人驚嘆。巨大的庭院里綠樹成蔭,點綴著蓮花盛開的池塘?;乩葘掗熒铄?,連接著一座座學(xué)院(Vihara)。每個學(xué)院都有獨立的講經(jīng)堂、僧舍、藏經(jīng)閣。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藏香氣、書卷的墨香,以及一種…思想激烈碰撞產(chǎn)生的無形“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