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顏山脈,像一條被風沙磨礪了千萬年的青銅巨龍,橫臥在陰山之北的茫茫草原盡頭。它的山脊尖銳地切割著北地清冷的天空,峰頂常年積雪,在日光下反射著刺眼的白光,而山體卻呈現(xiàn)出一種沉郁的、接近黑色的深褐,裸露的巖層如同巨獸剝落的鱗甲,粗糲、堅硬、沉默地記錄著時光的刻痕。這里是匈奴右賢王轄地,水草遠不如漠南豐美,卻蘊藏著讓單于庭也為之側目的財富——銅。赤紅的、青綠的礦石脈絡,如同大地干涸的血痂,在諾顏山堅硬冷酷的肌理下蜿蜒。
山風嗚咽著穿過嶙峋的怪石和低矮的針葉灌木,卷起干燥的雪沫和沙塵,打在臉上生疼??拷侥_一處新開鑿的巨大礦口附近,簡陋的獸皮帳篷散亂地扎在避風的洼地里,粗大的原木支撐著礦洞入口,防止隨時可能坍塌的碎石。空氣里彌漫著刺鼻的硫磺味、石粉味、牲口的糞便味,以及一種更深沉的、來自地底深處鐵銹般的金屬腥氣。
巴圖,一個二十出頭、體格健碩的匈奴青年,正和幾個同伴合力拖拽著一根新伐的松木。粗糲的繩索深深勒進他們厚實的皮襖肩頭,汗水混著石粉在臉上沖出溝壑,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噴出長長的白氣,瞬間又被寒風撕碎。礦洞里傳來沉悶的“咚!咚!”聲,那是他父親巴特爾和另外幾個經驗最老的礦工,正用沉重的青銅鎬,一下下鑿擊著洞壁深處那塊巨大得令人絕望的“墨玉巖”。那是一種比尋常巖石堅硬數(shù)倍、顏色深黑如夜的石頭,據(jù)說里面包裹著純度極高的赤銅礦脈。
“用力,巴圖!神山的骨頭硬著呢!”巴特爾的聲音帶著粗粞的砂礫感,從幽深的礦洞深處傳來,在石壁上撞出回響。他赤裸著肌肉虬結的上身,古銅色的皮膚上沾滿黑灰和汗珠,每一次揮動沉重的青銅鎬,都伴隨著一聲從胸腔里迸發(fā)的低吼。鎬尖砸在墨玉巖上,迸出幾點微弱的火星,卻只在黝黑的表面留下一個淺得幾乎看不見的白點。旁邊的老礦工呼延喘著粗氣,抹了把汗:“頭兒,這鬼石頭…比昆侖山神的心腸還硬!挖了三天,才啃下這么點皮?!?/p>
巴特爾停下動作,撐著鎬柄,胸膛劇烈起伏。他瞇起眼,借著礦壁上插著的松明火把搖曳的光,仔細審視著面前這堵深不見底的黑色巖壁?;鸸庠谒饣珑R的表面流淌,映出礦工們扭曲疲憊的臉龐。一絲極其微弱、幾乎無法察覺的寒意,如同最細小的冰針,透過他赤腳踩著的巖石地面,悄無聲息地刺入骨髓深處。他打了個不易察覺的寒噤,抬頭望向洞頂滲水的陰影處,那里似乎比別處更幽暗,更冷。
“都停下?!卑吞貭柕穆曇舻统料氯ィ瑤е环N老獵手般的警覺。他俯身,粗糙的手指撫過冰冷的巖面,指尖傳來一種奇異的觸感——不是純粹的堅硬冰冷,更像是在觸摸一塊深埋地底、飽吸了萬年寒氣的巨大金屬。他耳朵貼在巖壁上,屏住呼吸。洞內只剩下松明火把燃燒的噼啪聲和眾人粗重的喘息。漸漸地,一種極其微弱、幾乎被心跳掩蓋的嗡鳴,仿佛來自大地的心跳,又像是某種巨大機械沉睡時的低吟,透過巖層,微弱而持續(xù)地傳來。這聲音讓巴特爾頭皮發(fā)麻。
“頭兒…怎么了?”呼延湊近,聲音有些發(fā)虛。
巴特爾直起身,眼神銳利如鷹隼,掃過每一個礦工驚疑不定的臉?!斑@石頭…邪性。底下有東西?!彼赶驇r壁深處,“不是銅,是別的玩意兒。冷得鉆心,還在響?!彼テ鹨话训厣系乃槭?,在指間捻動,“聽我的,今天不挖了。去,把外面剩下的那些‘雷火土’(粗糙的黑火藥混合物)全搬進來!靠蠻力啃不動,就用天雷的力氣炸開它!”
礦工們面面相覷,臉上交織著恐懼和一種被壓抑的貪婪。雷火土威力巨大,但也極其危險,稍有不慎,整個礦洞都可能塌下來把他們活埋。但巴特爾在礦上的威望無人能及,他的直覺曾無數(shù)次救過大家的命。短暫的沉默后,幾個人默默地轉身出洞去搬運那些裝在厚皮囊里的黑色粉末。
巴圖看著父親凝重的側臉,心中那點被強行壓下的不安再次翻騰起來。他想起了部落里最年邁的薩滿,骨力支老人,幾天前在營地篝火旁,渾濁的眼睛望向諾顏山主峰方向時,那難以言喻的憂慮和喃喃低語:“山神的怒火…在冰里睡了太久…不該驚醒的…”
與此同時,距離礦洞數(shù)里之外,諾顏山一處背風的山坳。
一只體型遠比尋常家貓大得多、幾乎接近小型猞猁的灰白身影,正以一種與周遭蕭索環(huán)境格格不入的優(yōu)雅姿態(tài),無聲地行走在裸露的褐色巖脊上。它的皮毛在稀薄陽光下呈現(xiàn)出奇特的質感,灰與白并非均勻混雜,而是形成一種如同風暴前夕云層般涌動的斑紋,額間一小撮銀灰色的毛發(fā),在昏暗光線下也流轉著微弱的金屬光澤。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雙眼睛,即使在白晝,也如同熔化的黃金,豎立的瞳孔深處似乎蘊藏著跨越星河的古老智慧。它正是司通,從秦地長城爪痕處一路追尋著冥冥中感應到的異常能量波動,跋涉千里,來到這極北的苦寒之地。
它的腳步突然頓住。并非因為視線所及的景象——嶙峋的山石、稀疏的枯草、遠方盤旋的孤鷹——而是因為一種無形無質、卻猛烈沖擊著它深層感官的“噪音”。
并非聲音,而是一種狂暴的能量潮汐!
仿佛無數(shù)根冰冷的鋼針,帶著高頻的、令人牙酸的震顫,穿透厚重的巖層,從地底深處洶涌而上,狠狠刺入它敏銳的靈覺感知網。這能量冰冷、死寂,帶著一種金屬腐朽和生物質腐爛混合的腥甜氣息,充滿了難以言喻的侵略性和饑餓感。司通渾身的毛發(fā)瞬間炸起,如同遭遇天敵。它猛地抬頭,黃金瞳銳利如刀,精準地鎖定數(shù)里外那個冒著淡淡黑煙的礦洞入口。那股令它靈魂深處都感到厭惡和警惕的輻射波動源,正從那里源源不斷地泄漏出來!
“丑山……”一個冰冷的名字在司通的意識深處浮現(xiàn),伴隨著遙遠記憶中月球基地冰冷的金屬反光、墜毀飛船撕裂大地的轟鳴、以及軒轅戩最后那決絕而疲憊的眼神。這些流亡者,這些被時間遺忘的金屬蠻牛,竟然真的在這里,在這片遠離秦帝國中心、連長城都尚未延伸而至的極北苦寒之地,被一群為了銅礦而挖掘的凡人…驚醒了!
司通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極低沉的、近乎猛獸警告般的呼嚕聲。它不再猶豫,四肢肌肉瞬間繃緊,灰白色的身影化作一道無聲無息的閃電,朝著礦洞方向疾馳而去。它必須知道下面發(fā)生了什么,必須阻止更可怕的東西被徹底釋放!巖石、灌木、溝壑在它身下飛速倒退,那來自地底的冰冷輻射如同跗骨之蛆,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狂暴,像一張無形的大網,正從那幽深的洞口向外張開。
礦洞深處。
氣氛凝重得如同灌了鉛。巴特爾親自指揮,礦工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將幾個厚皮囊里的黑色“雷火土”傾倒在墨玉巖壁底部一個他們用鋼釬勉強鑿出的淺坑里。刺鼻的硝磺味彌漫開來。一根用多層浸透油脂的麻布搓成的、足有手臂粗細的導火索,一端深深埋入那堆危險的黑火藥中,另一端蜿蜒著拖出十幾步遠。
“都退出去!退到洞口!”巴特爾的聲音在幽閉的空間里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巴圖,你帶人守住洞口,別讓任何人靠近!呼延,火把給我!”他接過呼延遞來的松明火把,火光照亮了他布滿皺紋和汗?jié)n的堅毅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