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通跟著王平進了屋。王平沒有多言,只是默默地將一塊硬面餅掰碎,又找出一個破口的陶碗,倒了些清水放在墻角。他自己則坐在那張吱呀作響的木榻上,對著搖曳的油燈,捧著一卷磨損嚴重的《孫子兵法》竹簡,眉頭緊鎖,手指無意識地在簡牘上摩挲著,發(fā)出沙沙的輕響。燈火將他緊鎖的眉頭和眼中的困惑映照得格外清晰。那些精妙的謀略,那些關于“勢”、“奇正”、“虛實”的論述,在他這個習慣了沖鋒陷陣、執(zhí)行命令的前魏軍下級軍官眼中,如同天書般晦澀難懂??床欢?,便無法真正融入蜀漢的指揮體系,無法獲得真正的信任和重用。自卑與焦慮如同藤蔓纏繞著他。
司通沒有去吃那點碎餅。它輕盈地躍上那張簡陋的木幾,金色的瞳孔掃過攤開的竹簡。那些古老的文字它并不完全認識,但竹簡旁邊,王平為了理解而隨手用炭條在木幾上畫出的粗糙陣型示意圖,卻一目了然。他試圖理解一個簡單的“雁行陣”變陣,卻畫得歪歪扭扭,如同孩童的涂鴉。
司通伸出前爪,鋒利的爪尖彈出。它沒有碰竹簡,而是直接在那粗糙的炭筆陣型圖上,輕輕劃過。
嗤——
細微的刮擦聲驚動了王平。他抬起頭,正看到那只金色的貓,用爪子在他畫的那個混亂的“雁行陣”上,極其精準地勾勒出幾條清晰的輔助線!線條流暢、簡潔,瞬間將混亂的隊形分割成幾個清晰的部分!更在關鍵節(jié)點上,留下幾道深刻的爪痕標記!整個陣型的運轉軌跡和變陣要點,竟在這寥寥數爪之下,變得清晰直觀!
王平瞬間瞪大了眼睛!他猛地湊到木幾前,難以置信地看著那被貓爪重新“注解”過的陣圖。那些困擾他許久的阻塞感,仿佛被這幾道凌厲的爪痕瞬間劈開!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涌上心頭!
“這…這…”王平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他看看陣圖,又看看那只蹲在木幾上、一臉平靜的金色貓瞳,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了這個意外闖入他生命的生靈。這不是普通的貓!
從那天起,司通便留在了王平這間簡陋的窩棚里。白天,王平去軍營點卯、操練,司通常蜷縮在屋頂曬太陽,或在營區(qū)僻靜處游蕩,金色的瞳孔冷靜地觀察著蜀軍的操演、布防、士氣,也觀察著將領間的微妙關系和士兵們的狀態(tài)。夜晚,當王平結束一天的疲憊,在燈下苦讀兵書或對著簡陋的地圖沙盤推演時,司通便成了他最沉默也最犀利的“軍師”。
它不會說話,卻能用最直接的方式“教”。
當王平對著地圖上漢中與隴西之間復雜的山地地形一籌莫展,苦思如何布置疑兵時,司通會突然跳上地圖,叼起代表己方的一枚小石子,悄無聲息地將其藏在地圖邊緣代表懸崖陰影的褶皺里。然后,它又叼起另一枚石子,放在一個顯眼卻易被伏擊的位置,用爪子在上面反復拍打,發(fā)出輕微的啪啪聲。王平先是愕然,隨即恍然大悟——聲東擊西,藏兵于險!這貓在用行動告訴他:最危險的絕地,有時反而是最好的藏身之所;而吸引敵人注意力的誘餌,必須足夠“響”!
當王平推演遭遇戰(zhàn),為如何在混亂中保持小隊建制和有效指揮而煩惱時,司通會突然竄出,用尾巴飛快地、有節(jié)奏地抽打王平的手臂或桌腿,噠、噠噠、噠噠噠……如同某種神秘的鼓點。然后,它開始在屋內有限的空間里,圍繞著王平快速跑動、折返、停頓,每一次行動都精準地踩在它自己“敲打”出的節(jié)奏點上!王平看著那灰白的身影在方寸之地展現出令人眼花繚亂卻井然有序的穿插、掩護、突擊,瞬間明白了何為“號令如一,動如臂使”!這貓在用最原始的方式,教他節(jié)奏和指揮的精髓!
當王平因自己降將身份,在軍議中屢遭冷遇,憤懣地回來對著墻壁生悶氣時,司通會跳上窗臺,對著外面沉沉的黑夜,發(fā)出一聲悠長、低沉、仿佛穿透了無盡時空的嗚咽。那聲音里沒有憤怒,只有一種沉淀了萬古的蒼涼與堅韌。王平聽著那聲音,心中的憤懣竟奇異地平復下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甸甸的力量感——個人的榮辱得失,在漫長的守護與時間的洪流面前,何其渺?。?/p>
王平對這只神秘的貓,從最初的驚異、感激,漸漸變成了近乎虔誠的信任和依賴。他不再試圖去理解它為何如此“通靈”,只是將這份際遇深藏心底,視若珍寶。他如饑似渴地吸收著司通用獨特方式傳遞的軍事智慧,結合自己扎實的基層作戰(zhàn)經驗和悍勇作風,如同干涸的土地瘋狂吮吸著甘霖。
司通的“教導”遠不止戰(zhàn)術層面。它敏銳地察覺蜀軍,尤其是中下層士兵,對諸葛亮留下的“連弩”、“木牛流馬”等器械依賴過重,一旦器械損毀或補給不暢,戰(zhàn)力便大打折扣。它開始引導王平關注更基礎、也更可靠的力量——士兵本身的身體素質和意志。
它會帶著王平深入白帝城附近險峻的山林。在荊棘密布、毒蟲出沒的谷地,司通如同灰色的閃電般在前方穿行,展示著貓科動物如何在最惡劣的環(huán)境中利用地形、保存體力、發(fā)起致命一擊。王平跟在后面,揮汗如雨,摔得滿身是傷,卻也在這近乎自虐的攀爬、潛伏、追蹤中,練就了一雙鐵腿和一副能在任何地形睡覺的鋼筋鐵骨。
它會故意在寒冷的冬夜,將王平單薄的被褥拖到漏風的窗下。當王平被凍醒,牙齒打顫時,司通則蜷縮在更冷的屋角,金色的瞳孔在黑暗中靜靜地看著他。王平明白了——安逸是意志的毒藥。他開始有意識地磨練自己和麾下士卒的抗寒能力、忍耐力,打造一支能在任何極端環(huán)境下保持戰(zhàn)斗力的部隊。
王平的變化是驚人的。曾經那個在軍議角落沉默自卑、只知聽令沖鋒的莽夫形象漸漸褪去。他變得沉默依舊,但那沉默中蘊含著力量。眼神中的茫然被一種巖石般的沉穩(wěn)取代。他開始在軍議中發(fā)言,言辭依舊樸素,甚至帶著濃重的關西口音,但提出的建議卻往往一針見血,直指要害,充滿了對地形、士兵極限、以及戰(zhàn)場節(jié)奏的深刻理解,帶著一種近乎野獸般的直覺和實用主義。他不再執(zhí)著于理解那些繁復的陣圖變化,而是專注于如何在復雜的地形中,用最小的代價,讓士兵爆發(fā)出最大的殺傷力。
蔣琬、費祎等重臣驚訝地發(fā)現,這個沉默寡言的降將,提出的山地行軍路線總是最隱蔽、最省力的;建議的扎營地點總是兼顧水源、防御和撤退的;對于小股部隊的襲擾戰(zhàn)術,更是有著近乎本能的敏銳和狠辣。他的價值,如同被拂去塵土的璞玉,開始熠熠生輝。
建興十三年(公元235年),蜀漢朝廷在王平的反復據理力爭和蔣琬的最終支持下,決定將漢中地區(qū)防御體系中最關鍵、也是最危險的一環(huán)——興勢(今陜西洋縣北)——交給王平駐守。此地扼守儻駱道(連接關中與漢中的要道)咽喉,直面曹魏關中重兵,是蜀漢北大門真正的鎖鑰。任命下達時,質疑聲依舊存在。一個降將,能擔起如此重任?
王平沒有辯解。他只是默默地收拾行裝,準備北上。臨行前夜,他站在簡陋的窩棚前,望著蜀地清冷的月光。司通蹲在他腳邊,金色的瞳孔如同兩盞不滅的燈火。
“我要走了?!蓖跗降穆曇舻统炼鴪远?,像是在對司通說,也像是在對自己宣誓,“去興勢。守國門?!彼紫律?,粗糙的大手,第一次帶著無比的鄭重,輕輕地、試探性地,放在了司通毛茸茸的腦袋上。
司通沒有躲避。它抬起頭,金色的瞳孔清晰地映出王平那張被歲月和風霜刻畫出堅毅線條的臉。它喉嚨里發(fā)出一聲低沉而悠長的呼嚕聲,如同遠古的承諾被喚醒。
王平的手掌感受到那溫熱的觸感和輕微的震動,一股難以言喻的力量感從掌心傳遞到全身。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白帝城的方向,那里埋葬著他曾經的彷徨。然后,他轉身,大步走向黑暗,走向北方那注定充滿血與火的戰(zhàn)場。他的背影,如同他即將去鎮(zhèn)守的興勢山嶺,沉默,厚重,卻充滿了不可撼動的力量。
司通蹲在原地,看著那身影融入夜色。秋風卷起地上的落葉,打著旋兒。它知道,一顆將星,已在巴山蜀水的淬煉下,悄然升起。而它這只來自群星的貓,播下的火種,將在北方的烽煙中,燃起守護季漢殘陽的第一道烽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