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弦音漸歇。樂師收起撥片,輕輕撫摸著懷中樂器的琴身,如同撫摸情人的肌膚。他這才轉過頭,看向陰影中的司通,用帶著濃重龜茲口音的漢語緩緩開口,聲音如同他的琴音般平和:
“小友,此物不祥,久伴傷身?!彼哪抗饴湓谒就ㄗ叺陌导t礦石上。
司通抬起頭,金色的瞳孔凝視著樂師,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意義不明的低嗚。它當然知道這礦石不祥,但這股源自血脈的、對金屬的渴求感,又豈是輕易能夠擺脫的?
樂師似乎看懂了司通眼中的掙扎。他沒有再勸,只是從隨身的舊布囊里摸索了一會兒,掏出一個小小的油紙包。他小心地打開,里面是幾塊深褐色、半透明、如同琥珀般的膏狀物,散發(fā)出一股濃郁的、混合著蜂蜜和某種草木根莖的甜香氣味。
“嘗嘗這個,或許能解一時之苦?!睒穾煂⒂图埌p輕推了過來,放在司通面前的沙地上?!皫燔囈胺渌?,佐以沙棘根與肉蓯蓉,最是滋養(yǎng)。”
庫車?司通心中一動。這是他的名字?還是他的家鄉(xiāng)?
腹中的饑餓感和對金屬的渴望交織翻騰。司通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抵不過那甜香的誘惑,小心翼翼地湊上前,用鼻子嗅了嗅那深褐色的膏體。濃郁的甜香混合著草木的清苦氣息鉆入鼻腔,竟奇跡般地稍稍壓制了胃里的躁動。它伸出舌頭,試探性地舔了一下。
甜!一種極其醇厚、帶著沙漠陽光氣息的甜味瞬間在舌尖化開!緊接著,一絲淡淡的、微苦回甘的草木根莖味道彌漫開來,仿佛帶著大地的厚重與生機。這味道…與它舔舐過的任何食物都不同,卻意外地勾起了某些遙遠記憶的碎片——在尼巴魯星球上,月羽曾給它分享過的一種用特殊植物根莖熬制的能量膠,也是這般微苦回甘。
司通不再猶豫,低頭小口小口地舔舐起來。甘甜的蜜膏混合著草木精華滑入喉嚨,帶來一種溫潤的滋養(yǎng)感,仿佛干涸龜裂的土地得到了清泉的浸潤。那源自血脈的對金屬的瘋狂渴求感,竟真的在這股溫潤的力量下,如同退潮般緩緩平息下去,雖然并未消失,卻不再那般灼痛難忍。
看著司通安靜地進食,樂師庫車的臉上露出一絲溫和的笑意。他重新抱起那件奇特的五弦琵琶,手指卻沒有立刻撥動琴弦,而是輕輕撫摸著琴頸上鑲嵌的那塊溫潤白玉,目光變得悠遠。
“此琴,名‘耶婆瑟雞’?!睅燔嚨穆曇舻统炼挥写判裕缤谥v述一個古老的故事?!胺悄痉鞘?,乃先祖于大漠深處,尋得‘天鐵’(隕鐵)之精,輔以千年胡楊木心,歷經(jīng)三代人心血,方得此器。此第五弦…”他的指尖輕輕拂過那根閃爍著銀白星芒的透明琴弦,弦身發(fā)出細微的嗡鳴。“非絲非腸,乃天降奇絲一縷,堅韌無匹,音透金石。唯此弦音,可引地脈之息,可和天外之韻?!?/p>
庫車的話語如同謎語,但司通卻聽得心頭劇震!“天鐵之精”?“天降奇絲”?“天外之韻”?這分明指向了天外隕鐵和尼巴魯?shù)牟牧?!庫車的先祖,難道接觸過墜落的尼巴魯碎片?或者…是辰星族?
庫車沒有在意司通眼中的驚濤駭浪,他調(diào)整了一下坐姿,手指重新捏起那塊小小的皮撥片。這一次,他沒有再撥動那根奇特的第五弦,而是落在了另外四根尋常的絲弦上。
“錚——嗡——”
一個清越的泛音響起,帶著某種奇異的共鳴感。緊接著,庫車的手指在琴弦上靈動地飛舞起來!不再是單調(diào)的單音,而是一段司通從未聽過的、復雜而奇妙的旋律!
這旋律的骨架帶著鮮明的龜茲樂舞的節(jié)奏感——熱烈、奔放、充滿生命的律動。細碎急促的輪指如同沙漠驟雨敲打胡楊葉,沉穩(wěn)有力的掃弦又似駝隊踏過戈壁的悶響。然而,在這充滿西域風情的基底之上,卻疊加著一種難以言喻的、仿佛來自星空深處的空靈與悠遠!某些轉調(diào)、某些裝飾音的處理,帶著一種不屬于凡俗的、精妙的幾何感,如同星辰運行的軌跡被化作了音符!更讓司通心神俱震的是,當庫車的手指在某些特定的、極其復雜的和弦上掃過時,那根奇特的第五弦,竟然會自發(fā)地、微弱地共振起來,發(fā)出幾乎無法聽見、卻讓司通靈魂深處產(chǎn)生共鳴的嗡鳴!那嗡鳴的頻率…與盤古锏碎片在冥冥中的脈動,隱隱相合!
庫車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音樂世界里。他的身體隨著旋律微微搖晃,明亮的眸子半閉著,臉上洋溢著一種近乎神圣的專注與喜悅??菟赖暮鷹顦洌茢〉拇蚬葓?,遠處城市的廢墟,仿佛都在這一刻被這奇妙的樂音凈化、升華。夕陽的金輝灑在他身上,灑在那件名為“耶婆瑟雞”的五弦琵琶上,仿佛為他披上了一層來自異域的神圣光輝。
司通靜靜地聽著??谥械拿鄹嘣缫蜒氏?,殘留的草木甘甜混合著這奇妙的樂音,在它的意識中流淌。身體的疲憊和傷痛仿佛被這音樂輕柔地包裹、撫慰。它金色的瞳孔中,翻涌的暴戾、憎恨、對金屬的瘋狂渴求,都在這直擊靈魂的樂音中緩緩沉淀、消散。一種久違的、純粹的寧靜感,如同沙漠中的甘泉,悄然浸潤了它干涸的心田。
它想起了玄奘在長安講經(jīng)時的梵音,想起了月羽在尼巴魯風箏電廠操控能量流時哼唱的靈虛族小調(diào),想起了盤古戩揮舞巨斧時帶起的、撕裂空氣的轟鳴…不同的聲音,不同的文明,卻在此刻,在這龜茲廢墟之上,在這奇妙的五弦琵琶聲中,以一種難以言喻的方式交融、共鳴。
或許,這就是“和”?司通模糊地想道。并非消滅差異,而是在差異中找到那共振的頻率,如同這第五弦與另外四弦的共鳴?
一曲終了,余音裊裊,在暮色漸沉的打谷場上空久久不散。庫車緩緩睜開眼,長長舒了一口氣,臉上帶著一種酣暢淋漓的滿足感。他看向司通,發(fā)現(xiàn)那只灰白的貓依舊安靜地蜷在陰影里,金色的瞳孔在暮色中閃閃發(fā)亮。
“看來,你也懂得‘和’之妙?!睅燔囄⑽⒁恍Γ掌鹆恕耙派u”。
司通沒有回應,只是輕輕甩了甩尾巴。
從那天起,司通便留在了龜茲廢墟。它沒有固定的居所,像真正的流浪貓一樣,在坍塌的佛塔、廢棄的民居、干涸的水渠間游蕩。但它總會回到城西那片區(qū)域,回到庫車棲身的那個半塌的土坯小屋附近。庫車似乎也默認了它的存在,從不驅(qū)趕。司通會在他整理樂器、調(diào)制顏料(庫車偶爾也畫些壁畫)時,安靜地趴在附近的斷墻上或陰影里看著。庫車興致好時,會坐在胡楊樹下彈奏“耶婆瑟雞”,司通則是最好的聽眾。
庫車的生活清貧而簡單。他靠偶爾在殘存的佛寺里修復一些破損的壁畫,或者為過路的零星商隊演奏換取微薄的食物和清水維生。他修復壁畫時,司通注意到,他使用的顏料極其考究,研磨得異常細膩,色彩鮮艷持久。而他調(diào)制顏料所用的粘合劑,正是那種帶著淡淡草木清香的、類似尼巴魯材料的膏狀物!司通曾趁庫車不在,偷偷舔舐過一點掉落在地的顏料殘渣,那熟悉的溫潤能量感再次證實了它的猜想。
庫車顯然知道司通并非普通的貓。他有時會對著司通自言自語,講述龜茲古國曾經(jīng)的輝煌,講述音樂與色彩如何溝通天地神靈,講述他夢中反復出現(xiàn)的一些光怪陸離的景象——旋轉的星辰,燃燒的巨艦,以及一片深埋地底的、熔巖翻滾的赤紅之海。每當他說到這些時,司通金色的瞳孔總會劇烈地收縮。熔巖海…那分明是坤淵深處,盤古族與侏羅族結盟對抗阿努比的地方!
庫車,這個龜茲的流浪樂師,他的血脈或記憶深處,竟然與坤淵、與尼巴魯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他手中的“耶婆瑟雞”,他修復壁畫使用的材料,都是這種聯(lián)系的證明!
一天傍晚,庫車結束了一處佛寺小佛龕的壁畫修復工作,顯得格外疲憊。他沒有像往常一樣彈琴,只是默默地坐在胡楊樹下,望著西沉的紅日,眼神中帶著深深的憂慮。
“小友,”庫車忽然開口,聲音有些沙啞,“你可知,音律亦有劫數(shù)?”
司通抬起頭,金色的眸子看向他。
庫車撫摸著懷中的“耶婆瑟雞”,手指劃過那根奇特的第五弦?!啊汀?,源于異聲相諧,源于心之共鳴。然人心若失其度,強求一律,則‘和’將不存,唯剩殺伐之音?!彼D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近來,我夜觀星象,常聞殺伐之氣自東而來,如金戈鐵馬,裂石穿云。此音…不祥??址侨碎g之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