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停下了腳步。他緩緩轉過身,面對著盛怒的父親。他沒有回避李淵的目光,只是用一種極其平靜,平靜到近乎殘忍的語氣回答:
“太子建成、齊王元吉,圖謀作亂,欲于昆明池加害兒臣。兒臣……已奉父皇詔命,將二人誅殺?!?/p>
“詔命?!”李淵如遭雷擊,踉蹌后退一步,被身后的近侍慌忙扶住。他指著李世民,手指抖得如同風中的落葉,“逆子!逆子?。‰藓螘r下過這等詔命?!你……你竟敢矯詔!你竟敢在宮門之內,弒殺儲君,殘害手足!你……你……”巨大的悲痛和憤怒讓他幾乎說不出話來,胸口劇烈起伏。
李世民向前一步,甲葉鏗鏘作響,他臉上的平靜被一種冰冷的強硬取代:“父皇!太子、齊王結黨營私,屢次構陷兒臣,下毒謀害!證據(jù)確鑿!更欲借昆明池餞行之機伏殺兒臣!其心可誅!其行當滅!兒臣此舉,實為自保,更為肅清朝綱,清除禍國殃民之奸佞!何錯之有?!”
“奸佞?禍國殃民?”李淵氣得渾身發(fā)抖,老淚縱橫,“那是你的親兄長!你的親弟弟!縱使他們有千般不是,萬般過錯,難道就非要以如此酷烈的手段,骨肉相殘,血濺宮闈嗎?!朕……朕還活著!朕難道就不能處置嗎?!你眼里還有沒有朕這個父皇!還有沒有半點人倫綱常?!”
他痛心疾首地嘶吼著:“你……你太讓朕失望了!太讓朕痛心了!你這是……這是要毀了朕的大唐基業(yè)!毀了李家的列祖列宗顏面??!”他指著地上尚未清理的血跡和尸體,“你看看!你看看這玄武門!看看這些枉死的將士!這都是因你的野心和狠毒而流的血!你午夜夢回,如何心安?!”
面對李淵的滔天怒火和血淚控訴,李世民臉上的冰冷面具終于出現(xiàn)了一絲裂痕。他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痛苦,但瞬間又被更深的決絕覆蓋。他挺直脊梁,聲音提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強硬:
“父皇!兒臣承認,此乃非常之舉!兒臣也知,此舉有違人倫,罪孽深重!然此皆太子、齊王步步緊逼所致!若非他們欲置兒臣于死地,兒臣豈會行此下策?!兒臣若束手就擒,今日橫尸昆明池的便是兒臣!秦王府上下,忠心追隨兒臣的將士謀臣,皆將人頭落地!父皇!您口口聲聲說能處置,可這十個月來,太子、齊王構陷下毒,變本加厲,您處置了嗎?!您約束了嗎?!您只是放任自流,坐視他們磨利了刀鋒!您讓兒臣如何信您能處置?!”
他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盯著李淵,話語如同鋒利的匕首,直刺李淵內心最深處的軟弱和偏袒:“父皇!您總說兒臣功高震主!總說兒臣擁兵自重!可這大唐的江山,十之七八是兒臣浴血奮戰(zhàn)打下來的!兒臣可曾有過半分不臣之心?!兒臣所求,不過是自保!不過是求一個公平!可您給了嗎?!您給了兒臣猜忌!給了兒臣打壓!給了兒臣一條絕路!今日局面,父皇!您捫心自問,難道就全然無辜嗎?!”
“你……你放肆!”李淵被戳中心中痛處,臉色一陣紅一陣白,氣得幾乎暈厥,“朕……朕縱有……縱有失察之處,難道一個‘決策失誤’,就能讓你如此喪心病狂,做出這等弒兄殺弟、人神共憤之事嗎?!”他幾乎是吼出了這句話,“決策失誤?!如果一個決策失誤就能讓兄弟相殘,血流成河,然后還能用一句‘功過相抵’來開脫,如何向天下人交待?如何向死去的亡魂交待?!這血債,這罵名,你背得起嗎?!朕又該如何面對列祖列宗?!”
“決策失誤?”李世民重復著這四個字,忽然仰天發(fā)出一陣悲愴至極的狂笑,笑聲中充滿了無盡的諷刺和蒼涼,“哈哈哈……好一個‘決策失誤’!好一個‘功過相抵’!父皇,您說得對!這血債,這罵名,兒臣背不起!也開脫不了!但兒臣更背不起的,是引頸就戮!是坐視秦王府忠良被屠戮殆盡!是看著這來之不易的大唐江山,落入嫉賢妒能、心胸狹隘、欲置親弟于死地的‘儲君’之手!”
他的笑聲戛然而止,眼神變得如同極地寒冰,直刺李淵:“父皇,事已至此,多說無益!建成、元吉已死!這血,兒臣手上沾了,這罪,兒臣認了!千古罵名,兒臣也擔了!但大唐的江山,不能亂!天下的百姓,不能再陷戰(zhàn)火!父皇年事已高,連日來為國事操勞,心力交瘁。不如……就安心頤養(yǎng)天年吧!”
話音未落,尉遲恭、侯君集等全身浴血的悍將,已帶著大批殺氣騰騰的玄甲軍士兵,如同鐵壁般圍了上來。他們手中的兵器雖未指向李淵,但那森然的殺氣和無言的威壓,已昭示了一切。
李淵看著眼前這個渾身浴血、眼神冰冷如鐵的兒子,看著他周圍那些如同虎狼般的悍將,再看看自己身邊寥寥無幾、驚慌失措的近侍,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冰冷的絕望瞬間攫住了他。他明白了。一切都結束了。他的時代,他作為皇帝掌控一切的時代,在玄武門這場兄弟鬩墻的慘劇中,徹底終結了。
他踉蹌著,仿佛一瞬間蒼老了十歲,所有的憤怒、悲痛、指責,都化作了沉重的嘆息和無法言說的悲哀。他頹然地揮了揮手,聲音嘶啞而疲憊:
“罷了……罷了……朕……老了……大唐……就交給你了……”
說完,他不再看李世民一眼,在近侍的攙扶下,如同一個失了魂魄的木偶,轉身,步履蹣跚地,朝著深宮走去。那背影,充滿了英雄遲暮的無限凄涼。
李世民站在原地,目送著父親蕭索的背影消失在宮門深處。他緊握著手中的橫刀,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更加蒼白。臉上的冰冷和強硬緩緩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沉甸甸的、幾乎將他壓垮的孤寂。玄武門的血腥味依舊濃烈,親兄弟的亡魂仿佛就在周圍縈繞。他贏了,贏得了至高無上的權力,卻也親手斬斷了血脈親情,背負上了永遠無法洗刷的罪孽。
他緩緩抬起手,看著掌心。那里,昨夜被陶片劃破的細小傷口已經(jīng)結痂,但那份冰冷的觸感和司通傳遞的意念——“諾言使人痛苦”——卻比這傷口更深地烙印在他的靈魂里。他贏了天下,卻永遠失去了內心的安寧。這無間地獄,他已然踏入。
司通伏在冰冷的屋脊上,金色的瞳孔將下方父子對峙、權力更迭的一幕盡收眼底。它看著李淵那絕望離去的背影,看著李世民那孤寂而沉重的身影。它想起了月羽臨死前的眼神,想起了盤古戩融入锏身時的決絕,想起了自己為復仇立下的誓言所帶來的千年重負。
諾言,是靈魂的鎖鏈。
越沉重,越灼痛。
一旦背負,要么被其壓垮,要么被其灼燒至面目全非。
李世民選擇了后者。而這份痛苦,將伴隨他一生,成為他帝王冠冕上最沉重、最黑暗的寶石。
晨光,終于艱難地刺破了籠罩長安的陰云,灑在玄武門廣場上尚未干涸的血跡上,反射出刺目的紅光。一個新的時代,在親兄弟的尸骨和父親的淚水之上,拉開了它沉重而血腥的帷幕。而司通,這只見證了這一切的貓,悄無聲息地滑下屋脊,消失在初升朝陽投下的、長長的陰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