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55章 長城（第1頁）

咸陽，從未如此喧囂，也從未如此死寂。

震耳欲聾的歡呼聲浪如同實(shí)質(zhì)的海嘯，一波波沖擊著章臺宮巍峨的宮墻，幾乎要將這象征無上權(quán)力的建筑掀翻。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酒氣、烤肉的焦香、焚燒祭品的青煙，以及一種名為“狂熱”的、令人窒息的氣息。宮墻之外，整個咸陽城已化為沸騰的海洋。黔首（百姓）擠滿了每一條街巷，揮舞著簡陋的草束或布帛，臉上涂抹著赭紅的顏料，嘶啞地吼叫著，跳躍著，慶祝著那個從今天起將永遠(yuǎn)刻入華夏血脈的名字——皇帝！嬴政，這位剛剛蕩平六國、完成亙古未有之統(tǒng)一的君王，將在今日登基，成為“始皇帝”！

章臺宮內(nèi)，氣氛卻截然不同。肅穆得近乎凝滯。巨大的青銅編鐘沉默著，蟠龍金柱在無數(shù)燭火映照下投下威嚴(yán)而沉重的陰影。文武百官身著嶄新的朝服，按照品階肅立，如同泥塑木雕。他們的臉上混雜著敬畏、恐懼、狂喜與一絲不易察覺的茫然。空氣中只有沉重的呼吸聲和衣料摩擦的窸窣聲。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高踞于九階玉陛之上、被玄黑與赤紅冕旒所覆蓋的身影——嬴政。

他端坐于帝座，身形挺拔如松，玄色十二章紋袞服包裹著年輕卻已充滿壓迫感的軀體。十二旒白玉珠串垂落，遮住了他的眉眼，只露出線條冷硬的下頜和緊抿的薄唇。他如同一尊剛剛淬火成型的青銅巨鼎，散發(fā)著灼熱而危險的氣息。在他腳下，象征六國的旗幟、印璽、禮器被踐踏、堆疊，如同待宰的羔羊。他不需要言語，僅僅是存在本身，就宣告了一個舊時代的徹底終結(jié)和一個嶄新帝國紀(jì)元的血腥開端。

沒有人注意到，在宮殿最高處，那象征著至高權(quán)力、同時也是建筑頂點(diǎn)的鴟吻（屋脊兩端的神獸裝飾）之上，悄然多了一道灰白的身影。

司通靜靜地蹲踞在冰冷的陶制鴟吻頂端，如同一個來自遠(yuǎn)古的幽靈，一個被遺忘的守望者。它的體型似乎比記憶中更加龐大，接近一頭小豹，灰白相間的毛發(fā)在秋日的陽光下流淌著緞子般的光澤，只有額間那一小撮銀灰依舊如星辰般恒定。金色的瞳孔，如同兩面冰冷的透鏡，穿透了下方喧囂的慶典與肅殺的朝堂，俯瞰著這片剛剛被鮮血澆灌、又被強(qiáng)行捏合在一起的土地。

它的目光掠過章臺宮金碧輝煌的屋頂，投向更廣闊的遠(yuǎn)方。

咸陽城外，一條條寬闊、筆直、如同巨尺丈量過的馳道，正以咸陽為中心，如同活物的血管般，向著帝國的每一個角落瘋狂蔓延！夯土被反復(fù)捶打得堅硬如鐵，路旁栽種著整齊的松柏。無數(shù)征發(fā)的民夫在皮鞭下如同螻蟻般勞作，將帝國意志的觸角伸向燕趙的寒風(fēng)、楚地的煙瘴、齊海的波濤…這些縱橫交錯的馳道，在司通的眼中，卻詭異地幻化成了尼巴魯星風(fēng)箏電廠能量管道網(wǎng)絡(luò)的模樣——冰冷、精確、高效，充滿了對能量（人力、物力、控制力）的貪婪汲取與絕對支配的欲望。它們不是道路，而是覆蓋在大地血肉之上的、金色的電路板，每一道車轍，都是電流（帝命）通過的軌跡。

“教會人提問…”

一個蒼老、遙遠(yuǎn)、卻無比清晰的聲音，如同跨越時空的嘆息，毫無征兆地在司通的意識深處響起。是蘇格拉底！在雅典監(jiān)獄那最后一夜，沾著露水的橄欖枝旁，那洞悉了神性與人性幽微的臨終低語！

這聲音像一把冰冷的鑰匙，瞬間打開了記憶的閘門。它看到亞歷山大在吉薩金字塔前被圣甲蟲碎片蠱惑的瘋狂眼神；看到大流士戰(zhàn)車前被阿努比神經(jīng)控制器扭曲的戰(zhàn)象；看到斯芬克斯石像在洪水中半沉半浮的悲愴守望；更看到驪山地底深處，月羽殘魂在阿努比神經(jīng)探針下那永無止境的痛苦哀鳴…

提問？在這座被“皇帝”二字徹底封頂?shù)膶m殿里，在這片被“書同文、車同軌、行同倫”的絕對律法所覆蓋的土地上，誰還敢提問？提問君權(quán)？提問律法？提問這用百萬尸骨鋪就的“永恒秩序”？

司通金色的瞳孔中，映照出帝座之上那冕旒低垂的身影。嬴政。那個被華陽夫人臨終托付的少年，如今已成長為吞噬天地的蒼龍。他不需要提問，他只需要答案——由他親自書寫、不容置疑的答案。

就在這時，一個宏大的、帶著金屬般鏗鏘質(zhì)感的聲音，如同驚雷般在死寂的殿內(nèi)炸響，壓過了宮外隱約傳來的喧囂：

“制曰：朕統(tǒng)六合，掃八荒，賴宗廟之靈，定天下于一！”

“昔者，言語異聲，文字異形，車涂異軌，律令異法！”

“田疇異畝，貨殖異幣，度量異制！乖隔離散，莫相統(tǒng)紀(jì)！”

“今，法令由一統(tǒng)！自今伊始：書同文字！罷其不與秦文合者！”

“車同軌，輿六尺！”

“度同尺！量同斛！衡同權(quán)！”

“地同域！行同倫！”

“黔首黎庶，皆須明習(xí)法令！以吏為師！”

“敢有挾書、偶語詩書、以古非今者——族！”

這是李斯的聲音，代表著始皇帝嬴政那不容置疑的意志！每一句詔令，都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殿內(nèi)所有六國舊臣的心頭，也砸在了司通的靈魂之上！書同文！這不僅僅是統(tǒng)一文字，更是要徹底斬斷思想的根系，將所有人的認(rèn)知強(qiáng)制納入一個唯一的、由皇權(quán)定義的框架！從此，知識不再是探索的火炬，而是律法的注腳；思想不再是自由的飛鳥，而是囚禁在“秦篆”牢籠中的困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