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通憑借貓類的敏捷和對陰影的掌控,輕松避開了守衛(wèi)的視線,從一處排水溝潛入了那爛陀寺內(nèi)部。寺內(nèi)的景象更加令人驚嘆。巨大的庭院里綠樹成蔭,點綴著蓮花盛開的池塘。回廊寬闊深邃,連接著一座座學院(Vihara)。每個學院都有獨立的講經(jīng)堂、僧舍、藏經(jīng)閣??諝庵袕浡鴿庥舻牟叵銡狻淼哪?,以及一種…思想激烈碰撞產(chǎn)生的無形“熱度”。
它循著那絲風箏電廠的秩序能量波動,潛行到寺院西北角,一座相對獨立、守衛(wèi)更為森嚴的巨大建筑附近。這座建筑風格與其他學院迥異,墻壁更為厚實,窗戶狹小,如同堡壘。門口有專門的武僧把守,進出者都需要特殊的符牌。能量波動就從這座建筑深處傳來,清晰而穩(wěn)定。
司通繞著建筑轉了幾圈,終于在一個隱蔽的角落,找到了一處通風口。它利用通風口狹窄的柵格縫隙,艱難地擠了進去。
里面是一個極其寬敞的圓形大廳。大廳沒有窗戶,光線來自墻壁上鑲嵌的無數(shù)盞長明酥油燈,將整個空間映照得燈火通明。大廳中央沒有佛像,只有一個巨大的、用青銅鑄造的精密立體星盤!星盤上,無數(shù)的星辰由各色寶石鑲嵌而成,按照復雜的軌跡緩緩運行(由隱藏的機括驅動)。星盤周圍,環(huán)繞著數(shù)圈高起的石臺,上面擺放著各種司通從未見過的儀器:巨大的黃銅渾天儀、鑲嵌著水晶透鏡的觀測筒、以及一些閃爍著微弱能量光芒、結構極其復雜的幾何體裝置!
這里不是講經(jīng)堂,而是那爛陀寺最核心的密殿之一——天文與數(shù)理學院!那風箏電廠的秩序能量波動,正源自星盤基座深處鑲嵌著的幾塊不起眼的、閃爍著溫潤玉質(zhì)光澤的灰色石板!與敦煌畫師使用的畫布、庫車的“耶婆瑟雞”第五弦,材質(zhì)如出一轍!它們被巧妙地融入了這個巨大的星盤,作為穩(wěn)定和增強其計算能力的核心部件!
此刻,大廳里正進行著一場激烈的辯論。參與者只有寥寥十幾人,但氣氛卻異常凝重。主辯者是一位身披金色鑲邊袈裟、面容清癯、眼神銳利如鷹隼的老僧(戒賢法師,Silabhadra)。他端坐在主位,淵渟岳峙。他的對面,是一位身材高大、膚色黝黑、穿著簡樸灰色僧袍的中年僧人(來自南天竺的般若毱多,praj?āgupta)。周圍坐著幾位同樣德高望重的長老和少數(shù)幾位被特許進入的杰出學僧(無一例外,都是高種姓出身)。
他們使用的語言是極其純正的梵語,音節(jié)精準,韻律優(yōu)美,如同吟唱。辯論的主題,正是大乘佛教的核心難題之一——輪回的主體(“補特伽羅”,pudgala)。
“一切法無我!”戒賢法師的聲音平穩(wěn)而有力,如同洪鐘,在圓形大廳內(nèi)回蕩?!拔逄N(色、受、想、行、識)和合,假名眾生。剎那生滅,無有常恒主宰之‘我’。輪回流轉,唯業(yè)力相續(xù),如瀑流相續(xù),非有實我從前世移轉后世。若執(zhí)有實我,即墮‘常見’,違‘緣起性空’根本義!”他的論證引經(jīng)據(jù)典(《中論》、《般若經(jīng)》),邏輯嚴密,氣勢恢宏。
對面的般若毱多并未被氣勢壓倒。他眉頭緊鎖,沉聲道:“法師所言‘無我’,深契空義。然,若無實有輪回之主體,則前世造業(yè),后世受報,其業(yè)力依何而系?受報者誰?若無承負業(yè)報之‘補特伽羅’,則因果律如何安立?善惡之報豈非虛設?此墮‘斷見’之險!依我部所宗,當許有一微細難言、非斷非常之‘勝義補特伽羅’,非即五蘊,亦不離五蘊,為業(yè)果相續(xù)所依!”他引用的則是《阿毗達磨》等論典,試圖在“無我”與業(yè)報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點。
雙方你來我往,引經(jīng)據(jù)典,邏輯推演如同精密的齒輪咬合,每一個概念都被反復錘煉,每一個推論都被嚴格檢視。梵語的精妙與佛理的深邃在此刻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旁聽的學僧們屏息凝神,眼神中充滿了對智慧的渴求與敬畏。
司通潛藏在穹頂一根巨大橫梁的陰影里,金色的瞳孔注視著下方這場人類智慧頂峰的碰撞。它雖不通梵語,但那激烈交鋒的思維火花,那嚴謹?shù)倪壿嬫湕l,那對宇宙人生根本問題的執(zhí)著探索,讓它感受到了強烈的震撼。這與它曾經(jīng)歷過的力量對抗截然不同,這是一種純粹精神的、追求終極真理的壯麗航程。
然而,就在這場巔峰論辯進行到最精微、最緊張的時刻,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瞬間擊碎了這完美的智慧圖景。
一位坐在后排旁聽的、年輕俊秀的婆羅門種姓學僧(從他額頭上清晰的“圣線”標記可以看出),似乎被這高強度的思辨所耗,感到有些口渴。他極其自然地、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優(yōu)越感,側過頭,對著侍立在石臺陰影處、一個穿著最低等仆役服飾、低垂著頭、幾乎與陰影融為一體的少年(額頭沒有任何種姓標記,但卑微的姿態(tài)表明其極可能是首陀羅甚至賤民出身),用極其隨意的、如同吩咐一件物品般的語氣,低聲吩咐了一句梵語。
那少年身體猛地一顫,頭垂得更低,幾乎要埋進胸口。他如同受驚的兔子,動作卻異常麻利,悄無聲息地退出大廳。片刻后,他端著一個打磨光滑的銅盤回來了,盤上放著一只用完整金盞花苞做成的精致水杯,里面盛著清澈的、帶著涼意的凈水。
少年小心翼翼地走到那婆羅門學僧身邊,膝蓋微曲,將銅盤高高舉過頭頂,如同供奉神明,姿勢卑微到了塵埃里。他甚至不敢讓自己的影子落在學僧身上。
婆羅門學僧看也沒看那少年一眼,隨手拿起金盞花杯,姿態(tài)優(yōu)雅地啜飲了一口,潤了潤喉嚨,隨即又全神貫注地投入到戒賢法師與般若毱多那關于“無我”與“輪回主體”的精妙辯論中,仿佛剛才的一切從未發(fā)生。
司通的目光,卻死死定格在那個卑微舉著銅盤的少年身上。少年低垂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麻木。汗水順著他黝黑的脖頸滑落,浸濕了破舊的衣領。他維持著那個卑微到極致的姿勢,如同大廳里一件沉默的、無生命的家具。
戒賢法師那洪亮的聲音還在回蕩:“…是故,當知諸法無我,如夢幻泡影…”
般若毱多凝重的反駁緊隨其后:“…然無‘補特伽羅’之微細施設,業(yè)果安立即成斷滅!”
智慧的火花在星盤璀璨的光芒下激烈碰撞,探討著超越生死、照見本性的終極真理。而在石臺的陰影里,一個被視為“污穢”、連影子都不配觸碰高種姓的少年,正用他卑微的脊梁,支撐著這場智慧盛宴的進行。
“眾生平等”?
“無我”?
“輪回主體”?
這些精妙絕倫的詞匯,在這個瞬間,在司通眼中,仿佛變成了巨大的、冰冷的諷刺。那支撐著宏偉星盤運轉的風箏電廠石板散發(fā)出的秩序能量,那回蕩在圓形大廳中充滿智慧的梵音,都無法穿透這咫尺之間、由種姓制度構筑的、比任何冰峰都更難以逾越的鴻溝。
佛法的光芒,照亮了思想的星空,卻照不進這石臺下的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