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一道熟悉的灰影悄無聲息地躍上了巷口的矮墻。是司通。它金色的瞳孔掃過巷內(nèi)的景象,最終落在那具尸體附近墻角的一個鼠洞上。一只肥碩的、眼睛渾濁、動作有些遲鈍的老鼠正探頭探腦地鉆出來,似乎被新鮮尸體的氣息吸引。
司通的身體瞬間繃緊,如同拉滿的弓弦。就在它即將撲出的剎那——
“看!是那只額頭有白毛的貓!”一個眼尖的市民驚恐地指著司通大喊,“它…它總是在死人附近出現(xiàn)!它一定是死神派來的使者!帶來厄運(yùn)的兇獸!”
“打死它!”恐懼瞬間轉(zhuǎn)化為暴戾的怒火,幾塊石頭呼嘯著朝司通砸去!
司通反應(yīng)極快,輕盈地一閃,避開了石塊,但它捕殺那只病鼠的動作也被打斷了。它站在矮墻上,金色的瞳孔冷冷地掃視著下方驚恐憤怒的人群,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只是靜靜地、帶著一種近乎悲憫的疏離感看著他們。那眼神,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愚昧與恐懼,看到了更深處、更古老的悲劇輪回。
蘇格拉底的心猛地一痛。他快步上前,擋在矮墻前,面對著憤怒的鄰居。
“住手!”他的聲音洪亮而威嚴(yán),帶著一種罕見的怒意,“看看你們在做什么!它在捕鼠!它在清除真正的污穢!你們攻擊的,是這座城市里少數(shù)還在真正對抗瘟疫的生靈!你們被恐懼蒙蔽了雙眼,卻把矛頭指向了守護(hù)者!這難道不是最大的愚昧嗎?!”
他的話語如同重錘,敲在人們心頭。砸石頭的動作停了下來,人們看著憤怒的蘇格拉底,又看看矮墻上那只安靜佇立、額頂銀毛在夕陽下微微閃光的灰貓,一時間有些茫然無措。那只病鼠早已趁機(jī)溜回了洞中。
司通最后看了一眼蘇格拉底,又看了一眼那散發(fā)著死亡氣息的鼠洞,然后輕盈地轉(zhuǎn)身,消失在逐漸濃重的暮色里。它沒有回頭,但那個在愚昧與恐懼中挺身而出、為它辯護(hù)的身影,和他所堅持的那套基于觀察和邏輯的、對抗瘟疫的“離經(jīng)叛道”的方法,如同黑暗中的一點星火,映在它金色的瞳孔深處。
瘟疫仍在繼續(xù),但理性的火種,已在絕望的灰燼中,被一只貓和一個固執(zhí)追問的人,艱難地保存了下來。
時光的刻刀在雅典城邦的大理石柱廊上留下更深的印記,也在蘇格拉底的鬢角染上了無法忽視的霜白。他額頭的皺紋如同愛琴海被狂風(fēng)犁過的深痕,鐫刻著無數(shù)次思想交鋒的印記,那深陷的灰色眼眸卻依舊如年輕時一般銳利、明亮,甚至更加深邃,仿佛能洞穿言辭的迷霧,直視靈魂的本質(zhì)。然而,這雙追求真理的眼睛,卻成了某些人眼中最危險的鋒芒。
戰(zhàn)爭的創(chuàng)傷尚未撫平,瘟疫的陰魂仍在街巷間低徊。雅典這座曾經(jīng)意氣風(fēng)發(fā)的民主燈塔,在經(jīng)歷了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的慘敗、三十僭主的短暫暴政以及民主制度的艱難復(fù)辟后,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疲憊、猜忌和急于尋找替罪羊的焦躁氣息。蘇格拉底,這位終身在街頭巷尾、柱廊集市間以尖銳提問迫使人們審視自身無知與虛偽的“牛虻”,終于成了這股壓抑旋渦的中心靶心。
指控的傳票被送到了蘇格拉底簡樸的石屋。墨勒圖斯(meletus)、阿尼圖斯(Anytus)和呂孔(Lycon),三位控訴者,代表著詩人、工匠和政客中被蘇格拉底的詰問深深刺痛或感到威脅的勢力。罪名駭人聽聞:不敬城邦所信奉的神只,引入新神;以及腐蝕雅典青年,教唆他們質(zhì)疑傳統(tǒng)、蔑視權(quán)威。
審判的日子,如同烏云壓頂,沉甸甸地降臨在雅典公民大會場(heliaia)。巨大的露天石階環(huán)形劇場坐滿了黑壓壓的公民。空氣悶熱而凝重,彌漫著汗味、塵土味和一種令人窒息的緊張感。陽光刺眼,照在中央發(fā)言席上須發(fā)皆白、卻站得筆直的蘇格拉底身上,也照在周圍五百零一位即將決定他生死的陪審員臉上,那些臉上寫滿了好奇、冷漠、厭惡,以及被煽動起來的憤怒。
蘇格拉底開始了他的申辯。沒有哀求,沒有懺悔,沒有試圖用眼淚打動陪審團(tuán)——那是他深惡痛絕的軟弱。他的聲音洪亮而清晰,穿透了嘈雜的會場,如同他慣常的詰問一樣,直指核心。他條分縷析地駁斥控訴的邏輯漏洞,諷刺墨勒圖斯的自相矛盾。他闡述自己行為的本質(zhì):如同牛虻叮咬駿馬,迫使這匹名為雅典的駿馬保持清醒和活力;如同助產(chǎn)士幫助他人誕生思想的真知,而非灌輸任何具體的教條。
“雅典的人們?。 碧K格拉底的目光掃過陪審團(tuán),“我所做的,不過是遵從德爾斐神諭的啟示——認(rèn)識你自己!我四處探詢,發(fā)現(xiàn)那些自以為最有智慧的人,往往最無知。而認(rèn)識到自己的無知,恰恰是走向智慧的第一步。我從未教導(dǎo)青年任何確定無疑的‘真理’,我只是教會他們提問,質(zhì)疑,思考!這難道是腐蝕嗎?這難道不是對靈魂最大的滋養(yǎng)?難道一個未經(jīng)省察的人生,就值得活下去嗎?”
他的話語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并非理解與共鳴的漣漪,而是更多的困惑、不安與敵意。許多人無法理解這種近乎自毀式的坦誠。質(zhì)疑?思考?這難道不是在動搖城邦賴以存在的根基——對神的敬畏和對傳統(tǒng)的遵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