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37章 拒絕逃亡（第1頁）

就在蘇格拉底申辯的間隙，控訴者之一，制革匠出身的權(quán)勢人物安尼圖斯（Anytus），一個面色陰沉、眼中閃爍著精明與敵意的中年人，猛地站了起來。他顯然對蘇格拉底邏輯嚴(yán)密的自我辯護感到焦躁，急于尋找更直接的、能煽動陪審團情緒的武器。他的目光，如同搜尋獵物的禿鷲，掃過會場，最終死死釘在了靠近發(fā)言席一側(cè)、一根高大的多立克式石柱頂端。

那里，靜靜地蹲坐著一只貓。

灰白相間的長毛在雅典強烈的陽光下泛著柔和的銀輝，金色的瞳孔如同凝固的液態(tài)琥珀，深邃地俯視著下方喧囂的人類法庭。最引人注目的，依舊是額間那一小撮永不褪色的銀灰色毛發(fā)，在陽光下仿佛帶著某種非自然的微光。它安靜得如同石柱的一部分，卻又散發(fā)著一種無法忽視的存在感。

安尼圖斯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手指猛地指向石柱頂端，聲音因為刻意的夸張而變得尖利刺耳，充滿了煽動性：

“看！大家快看！就是它！蘇格拉底那只會施展巫術(shù)的邪惡魔物！它額頭上那不祥的白毛就是魔鬼的印記！你們難道忘了嗎？在瘟疫期間，它就在死人堆里出沒！它用邪惡的火焰焚燒老鼠，污染空氣，引來死亡！它迷惑青年，就像它的主人一樣！蘇格拉底所謂的‘哲學(xué)’，所謂的‘詰問’，根本不是什么智慧，而是被這只惡魔之貓蠱惑的巫術(shù)！他用這只貓妖的魔力，腐蝕我們青年的靈魂，讓他們背離諸神，蔑視我們的傳統(tǒng)！這就是他引入的新‘神’！一只帶來災(zāi)禍的貓妖！”

整個會場瞬間嘩然！

一部分迷信而恐懼的陪審員和旁聽者，順著安尼圖斯的手指望去，看到石柱頂端那只在陽光下顯得格外神秘、甚至有些妖異的貓，再聯(lián)想到瘟疫期間關(guān)于黑貓（盡管司通并非純黑）的恐怖流言，以及那些關(guān)于蘇格拉底貓會“驅(qū)邪”或“引厄”的市井傳聞，頓時臉色煞白，眼中充滿了驚恐和厭惡，紛紛交頭接耳，恐慌的情緒在蔓延。

“天?。≌娴氖悄侵回?！”

“它在看著我們！那眼神…太可怕了！”

“難怪蘇格拉底能說會道，原來是靠貓妖的邪術(shù)！”

然而，另一部分相對冷靜、或者本就對安尼圖斯等人抱有疑慮的公民，在短暫的驚愕之后，臉上卻浮現(xiàn)出荒謬和鄙夷的神情。他們看著安尼圖斯那副煞有介事、仿佛抓住了確鑿罪證的模樣，再對比蘇格拉底之前理性而深刻的申辯，只覺得這種指控低劣得可笑。

“荒謬！太荒謬了！”有人忍不住低聲嗤笑。

“安尼圖斯瘋了嗎？把審判變成巫術(shù)指控？”

“一只貓？就憑一只貓來定罪？這簡直是雅典司法的恥辱！”

蘇格拉底也抬起了頭，望向石柱頂端的司通。他的眼神中沒有被揭穿的驚慌，反而充滿了深沉的悲哀，以及一絲…洞悉一切的嘲諷。安尼圖斯的指控，看似兇狠，實則將他內(nèi)心深處的迷信、愚昧和對理性思考的恐懼暴露無遺。這哪里是在指控貓？這分明是在指控“質(zhì)疑”本身！將無法理解、無法掌控的事物，統(tǒng)統(tǒng)歸咎于虛無縹緲的巫術(shù)和邪靈，這是蒙昧最堅固的堡壘。

“安尼圖斯，”蘇格拉底的聲音再次響起，平靜得可怕，卻帶著千鈞之力，“你指控我腐蝕青年，那么，請你告訴我，我具體教導(dǎo)了他們哪一條邪惡的教義？你又指控我的貓施展巫術(shù)，那么，請你拿出它施展巫術(shù)、危害城邦的確鑿證據(jù)。是它讓斯巴達人入侵？是它帶來了瘟疫？還是它用爪子書寫了褻瀆神靈的言辭？抑或…”他頓了頓，灰色的眼眸銳利如刀鋒，“僅僅因為它存在，并且恰好在我身邊，就成了你掩飾自己思想貧乏、無力辯駁的借口？你懼怕的不是貓，安尼圖斯，你懼怕的是追問，是思考本身！你將無法理解的東西斥為巫術(shù)，就像穴居人將洞外的陽光斥為危險的火光！”

蘇格拉底的駁斥如同照妖鏡，讓安尼圖斯的指控顯得更加蒼白無力、荒誕不經(jīng)。會場上的喧囂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那些鄙夷的、理性的聲音開始占據(jù)上風(fēng)。安尼圖斯臉色鐵青，張了張嘴，卻發(fā)現(xiàn)自己精心準(zhǔn)備的“巫術(shù)牌”不僅沒能擊倒蘇格拉底，反而讓自己成了眾人眼中跳梁小丑般的愚昧象征。

司通靜靜地蹲在石柱頂端，金色的瞳孔將下方人類法庭的眾生相盡收眼底：憤怒、恐懼、愚昧、鄙夷、動搖、沉思……安尼圖斯那歇斯底里的指控，在它聽來如同遠(yuǎn)古穴居人對著雷聲的恐懼咆哮。它經(jīng)歷過尼巴魯?shù)男请H戰(zhàn)爭，目睹過金字塔活體核心吞噬“神選者”的血腥獻祭，參與過對抗阿努比活體核心的弒神之戰(zhàn)，也見證了軒轅族與人類在洪水紀(jì)元面對地心噴發(fā)和宇宙威脅時的抉擇與犧牲。人類啊……司通心中無聲地嘆息，千萬年的時光流轉(zhuǎn)，文明的表象更迭，為何靈魂深處對未知的恐懼、對異己的排斥、以及將責(zé)任推卸給替罪羊的本能，依舊如此根深蒂固？蘇格拉底所面對的，何嘗不是另一種形式的“活祭”？只不過祭壇換成了法庭，祭司換成了安尼圖斯之流，而祭品，是追求真理的靈魂。

投票的時刻到來了。粗糙的陶片被投入甕中，發(fā)出沉悶的撞擊聲，每一聲都敲打在關(guān)心這場審判的人心上。結(jié)果揭曉：二百八十票對二百二十票。微弱多數(shù)，但足以致命——蘇格拉底被判有罪。

當(dāng)法官詢問蘇格拉底認(rèn)為何種刑罰合適時，會場再次陷入死寂。按照慣例，被告通常會提出流放或罰款，以爭取陪審團的寬宥。

蘇格拉底站直了身體，目光掃過那些決定他命運的同胞，臉上沒有恐懼，只有一種近乎悲憫的平靜。

“刑罰？”他的聲音回蕩在會場，“如果你們認(rèn)為，用詰問促使你們省察自身、追求智慧和美德是一種罪行，那么，我建議城邦給予我的最高‘獎賞’——在市政廳（prytaneum）終身用膳，以表彰我對城邦精神健康的貢獻，如同表彰奧林匹克運動會的冠軍！”會場瞬間爆發(fā)出難以置信的怒吼和噓聲。這簡直是赤裸裸的嘲諷！是對法庭和陪審團尊嚴(yán)的踐踏！

蘇格拉底抬手，壓下喧囂，語氣轉(zhuǎn)為一種深沉而肅穆：

“當(dāng)然，我知道這不可能。那么，我的朋友們建議我繳納三十米納的罰金，他們愿意為我擔(dān)保?！彼岬搅税乩瓐D等人的名字。

“但雅典的人們啊，我真正的選擇是：我拒絕逃亡?！?/p>

“拒絕逃亡”四個字，如同驚雷，炸響在每一個人的耳邊。連那些最敵視蘇格拉底的人都愣住了。逃亡是當(dāng)時被判死刑者最常見的、幾乎是默認(rèn)的選擇。以蘇格拉底的智慧和聲望，他完全有機會在行刑前逃離雅典，去往別的城邦，繼續(xù)他的哲學(xué)生涯。

蘇格拉底的目光投向石柱頂端，與那雙金色的瞳孔遙遙相對，仿佛在進行一場無聲的對話。他的眼神異常清澈，如同暴風(fēng)雨后洗過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