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道的烈日如同融化的白金,將印度洋墨藍色的海面灼烤得霧氣蒸騰。司通站在一艘破舊的雙桅阿拉伯三角帆船(當(dāng)?shù)厝朔Q為“達烏”)的船首斜桅上,強勁的海風(fēng)裹挾著咸腥的水汽,吹拂著它灰白相間、已然恢復(fù)光澤的皮毛。它的體型比離開裂谷時又大了一圈,肩高接近中型犬,流暢的肌肉線條在皮毛下起伏,蘊含著遠超外形的力量。額間那抹銀灰色的印記,在熾烈的陽光下流轉(zhuǎn)著內(nèi)斂的光澤。然而,此刻它那雙金色的瞳孔里,沒有初獲新生的喜悅,只有一片近乎凝滯的沉重,倒映著前方海岸線上那座喧囂、混亂、散發(fā)著刺鼻香料與魚腥氣味的巨大港口——印度西海岸的明珠,穆吉里斯。
船身隨著海浪起伏,緩緩靠近那由巨大條石壘砌、布滿藤壺與海藻的古老碼頭。碼頭上人聲鼎沸,鼎沸到令人窒息。皮膚黝黑、裹著白色腰布的泰米爾腳夫喊著號子,扛著沉重的胡椒袋和象牙包,在狹窄的跳板上螞蟻般穿梭,汗水浸透了他們古銅色的脊背。裹著頭巾、蓄著濃密胡須的阿拉伯商人揮舞著手臂,用急促而高亢的阿拉伯語大聲討價還價,唾沫星子在陽光下飛濺。穿著絲綢長袍、神態(tài)倨傲的貴霜帝國(大月氏后裔建立的政權(quán))官員,用吐火羅語的變種冷硬地發(fā)號施令,指揮著稅吏檢查貨物。皮膚白皙、身著簡樸亞麻短袍的羅馬商人則努力試圖用磕磕絆絆的希臘語混合著夸張的手勢表達自己的需求??諝庵谐涑庵鴰资N不同的語言、方言、口音,如同無數(shù)把音調(diào)錯亂、節(jié)奏混亂的樂器在同一個狹小的空間里瘋狂演奏,形成一片令人頭暈?zāi)垦?、煩躁不安的噪音海洋?/p>
司通敏銳的感官被這混亂的聲浪沖擊著。它不僅能聽到這些聲音,更能感受到這些語言背后洶涌的情緒暗流:貪婪、焦慮、憤怒、輕蔑、迷?!恳环N語言都像一座無形的堡壘,將使用它的人群隔絕開來,彼此猜忌,相互提防。這場景,比基伍圖火山噴發(fā)的熔巖更讓它感到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寒意。在尼巴魯,神王一族的“星語”是溝通萬族的橋梁;在露西的原始部落,簡單的音節(jié)和手勢足以傳遞溫暖與信任;甚至在秦帝國,統(tǒng)一的文字雖為統(tǒng)治服務(wù),卻也構(gòu)建了交流的基石。而這里,語言的碎片化如同無數(shù)道深不見底的鴻溝,將人類切割成一個個孤島,猜疑與沖突在誤解的土壤上瘋狂滋生。
“嗚——!”
一聲尖銳、凄厲、充滿了無盡恐懼和痛苦的嚎叫,猛地撕裂了碼頭的喧囂!
就在司通前方不遠,一艘剛剛靠岸、船體涂著泰米爾風(fēng)格鮮艷圖案的貨船旁,沖突瞬間爆發(fā)!起因似乎微不足道:一個扛著巨大香料包的泰米爾腳夫,在擁擠的跳板上踉蹌了一下,沉重的包裹邊緣刮蹭到了一個衣著華麗、帶著隨從的貴霜商人。包裹上沾染的棕紅色咖喱粉,弄臟了商人雪白昂貴的絲綢長袍下擺。
“蠢貨!低賤的爬蟲!你弄臟了阿育王后裔的華服!”貴霜商人瞬間暴怒,臉色漲紅,用吐火羅語厲聲咆哮,唾沫幾乎噴到腳夫臉上。他身邊的護衛(wèi)立刻兇神惡煞地按住了腰間的彎刀。
腳夫顯然不懂吐火羅語,但他從對方猙獰的表情和護衛(wèi)的動作中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脅。他驚恐地試圖解釋,用急促的泰米爾語夾雜著哀求的手勢:“大人!我不是故意的!太擠了!求您原諒!”他想彎腰去擦拭那污漬。
“他還敢狡辯!還想用他骯臟的手碰觸貴人!”旁邊一個懂幾句泰米爾語的貴霜隨從立刻用吐火羅語添油加醋地翻譯(更可能是歪曲),同時狠狠推搡了腳夫一把。
這一推成了導(dǎo)火索!腳夫失去平衡向后倒去,沉重的香料包脫手飛出,不偏不倚,正砸在旁邊一個阿拉伯商人的貨攤上!頓時,珍貴的乳香、沒藥罐子碎裂,芬芳的香料粉末和昂貴的精油潑灑一地!
“我的貨!安拉在上!這些異教徒毀了我的全部財產(chǎn)!”阿拉伯商人目眥欲裂,心痛得幾乎暈厥,用阿拉伯語發(fā)出了撕心裂肺的詛咒和控訴。他的同伴和雇傭的保鏢立刻拔出短彎刀,憤怒地圍了上來。
“他們是一伙的!這些南蠻子故意挑釁!”貴霜商人的護衛(wèi)也拔出了武器,用吐火羅語怒吼著,將矛頭指向了所有在場的泰米爾人。
“保護我們的兄弟!趕走這些傲慢的北方佬和貪婪的海盜!”泰米爾腳夫和船工們也被激怒了,他們操起沉重的船槳、纜繩樁,用泰米爾語發(fā)出同仇敵愾的吼聲。他們聽不懂貴霜語和阿拉伯語的指控,只看到自己的同胞被推搡、被辱罵、被圍攻!
語言徹底淪為助燃劑!誤解在每一個扭曲的翻譯、每一個憤怒的手勢、每一句充滿偏見的咒罵中瘋狂放大!恐懼、貪婪、積怨、種族優(yōu)越感……所有黑暗的情緒在語言的壁壘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殺光他們!”
“搶回我們的損失!”
“為了真主的榮耀!”
“為了濕婆神的尊嚴(yán)!”
不同語言的喊殺聲如同地獄的合唱,徹底點燃了戰(zhàn)火!彎刀閃著寒光劈下,沉重的船槳帶著風(fēng)聲掄起,纜繩樁砸向頭顱!剎那間,金屬撞擊聲、骨頭碎裂聲、瀕死的慘嚎聲、女人孩子的尖叫聲、貨物被踐踏的破碎聲……淹沒了之前所有的喧囂!鮮血如同廉價的染料,潑灑在碼頭的石板、香料袋和碎裂的陶罐上,濃烈的血腥味瞬間壓過了香料的氣息,令人作嘔。
司通就站在不遠處的船首斜桅上,金色的瞳孔清晰地倒映著這地獄般的景象。它看到那個最初引發(fā)事端的泰米爾腳夫,被一個貴霜護衛(wèi)的彎刀捅穿了腹部,他捂著涌出腸子的傷口,眼神里充滿了無法理解的無辜和痛苦,緩緩倒下,口中還在喃喃著無人能懂的泰米爾語。它看到那個阿拉伯商人,在試圖保護自己剩下的貨物時,被一根沉重的船槳砸中了后腦,哼都沒哼一聲就癱倒在混合著香料和鮮血的污穢泥濘里。它看到混亂中,一個嚇傻了的羅馬商人被推擠著掉下了碼頭,在冰冷的海水里徒勞地撲騰,很快被混亂中落下的雜物砸中,沉了下去……
混亂像瘟疫般蔓延,從最初的沖突點迅速波及到鄰近的棧橋和貨場。更多的人被卷入,更多的語言在咆哮,更多的鮮血在流淌。碼頭的秩序蕩然無存,只剩下最原始的殺戮和掠奪。
“住手!停下!”司通在心中無聲地怒吼!一股強烈的悲憤和無力感如同冰冷的鐵鉗,死死攥住了它的心臟!它體內(nèi)的能量在憤怒下奔涌,“赤道吐納術(shù)”自動運轉(zhuǎn),體表溫度驟然升高,周圍的空氣都微微扭曲!它幾乎要不顧一切地躍下船去,用利爪和力量強行分開這群瘋狂的人類!
但它最終沒有動。
強行介入又能如何?殺死幾個施暴者?它或許能短暫平息這一隅的混亂,但這片土地上,這浩瀚海洋的每一個港口,每一處人群交匯之所,這樣的悲劇每時每刻都在因同樣的原因上演!根源不除,殺戮不息!它救得了一時,救不了一世;救得了幾個人,救不了這被語言詛咒的文明!
它想起了離開裂谷時的決心——尋找“翻譯的橋梁”。眼前這血淋淋的現(xiàn)實,如同最殘酷的課堂,讓它無比清晰地認識到,這“橋梁”是何等的重要,又是何等的艱難!這不僅僅是符號的轉(zhuǎn)換,更是心靈的溝通,是猜忌的消除,是理解與共情的建立!
船主——一個精瘦、眼神如同鷹隼般銳利的阿拉伯老人阿卜杜勒——顯然見慣了這種場面,他低聲咒罵了一句“愿真主懲罰這些愚昧的爭斗者”,果斷命令水手砍斷纜繩,操縱著“達烏號”艱難地后退,遠離那片血腥的修羅場,尋找另一個相對平靜的泊位。
司通深吸了一口帶著血腥味的空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它跳下斜桅,落在甲板上,目光掃過驚魂未定的船員們。一個念頭在它心中無比清晰地浮現(xiàn):它需要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人類的語言!不是像在錫安那樣引導(dǎo)信仰,而是真正地理解、掌握這些將人類分隔又扭曲的符號體系!這是它搭建橋梁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