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下午,天色有些陰沉,厚厚的云層遮蔽了陽光,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悶熱潮濕的氣息,仿佛醞釀著一場夏日的雷雨。
林薇站在衣帽間的落地鏡前,端詳著鏡中的自己。她最終選擇了一件月白色暗紋軟緞旗袍,款式簡潔大方,并無過多裝飾,只在領口別了一枚小巧的珍珠胸針。頭發(fā)挽成一個清爽的發(fā)髻,露出纖細白皙的脖頸,淡掃蛾眉,唇上點了些淺色的胭脂。整個人看起來清雅脫俗,與蘇婉清一貫喜歡的華麗濃艷風格截然不同。
她刻意避開了沈驚鴻可能會安排的過度保護,只吩咐公館的司機送她到蘇家別墅附近,便下了車,步行前往。她需要一點獨立的空間,來思考和應對即將到來的一切。
蘇家別墅坐落在法租界一處幽靜的所在,典型的歐式花園洋房,鐵藝大門敞開著,隱約能聽到里面?zhèn)鱽淼年囮囆φZ和留聲機播放的西洋樂曲。花園里確實種著幾株晚櫻,花期已近尾聲,粉白的花瓣在微風中簌簌飄落,鋪滿了草地,帶著一種凄艷的美感。
林薇在門口遞上請柬,迎客的傭人顯然早已得到吩咐,態(tài)度算不上熱情,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慢,將她引了進去。
茶會設在后花園的草坪上。白色的歐式雕花桌椅,精致的骨瓷茶具,三層點心架上擺滿了西式糕點和三明治。一群穿著時髦旗袍或洋裝的淑女名媛們?nèi)齼蓛傻鼐墼谝黄?,低聲談笑,空氣中混合著香水、花粉和紅茶的氣息。
林薇的出現(xiàn),像是一滴清水滴入了油鍋,瞬間讓原本和諧(至少表面如此)的氛圍產(chǎn)生了一絲微妙的凝滯。
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過來,帶著毫不掩飾的好奇、審視,以及……幸災樂禍。誰都知道蘇婉清對沈驚鴻的心思,如今這位橫空出世的“沈先生未婚妻”,在昨夜百樂門事件后,首次在社交場合露面,就直奔蘇婉清的場子,這無異于一種公開的挑釁。
蘇婉清正被幾位小姐眾星拱月般圍在中間,她今天穿了一身極其搶眼的正紅色蕾絲洋裝,戴著成套的紅寶石首飾,妝容精致,明艷照人??吹搅洲?,她臉上立刻綻開一個無比熱情的笑容,放下手中的茶杯,親自迎了上來。
“林妹妹,你可算來了!我還以為你貴人事忙,不肯賞光呢!”她親熱地挽住林薇的手臂,聲音甜得發(fā)膩,仿佛兩人是多年未見的閨中密友。
林薇心中冷笑,面上卻是不動聲色的疏離,輕輕將自己的手臂抽了出來,淡淡道:“蘇小姐親自下帖,我怎敢不來?”
蘇婉清對她的冷淡不以為意,依舊笑容滿面,拉著她走向人群,揚聲介紹道:“諸位,這位就是驚鴻哥哥的心上人,林薇林小姐。林妹妹剛從鄉(xiāng)下過來不久,對上海還不熟悉,大家以后可要多關照她呀?!?/p>
這話聽起來熱情,實則句句帶刺?!班l(xiāng)下過來”、“不熟悉”,刻意強調(diào)林薇的出身和與這個圈子的格格不入。
在場的幾位小姐立刻掩口輕笑,交換著意味深長的眼神。
一位穿著鵝黃色旗袍、顴骨略高的王小姐率先開口,語氣夸張:“原來這位就是林小姐呀!昨晚百樂門可真是驚險,聽說林小姐反應快得很,拉著沈先生就躲開了子彈,真是……令人驚嘆呢!”她將“驚嘆”兩個字咬得格外重,暗示著某種懷疑。
另一位李小姐接口,故作天真狀:“是呀是呀,我們都嚇壞了,林小姐當時不怕嗎?要是我,肯定腿都軟了,哪還能想到要躲呀!”
眾人附和著,七嘴八舌,看似關心,實則字字句句都在將林薇往“行為異?!钡慕锹淅锉茊?。
林薇端起傭人遞過來的紅茶,輕輕吹了吹浮沫,眼皮都未抬一下,聲音平靜無波:“怕,自然是怕的。只是家父在世時,常說遇事慌亂最是無用。何況當時沈先生就在身邊,若因我之故連累了他,我才真是萬死難辭其咎?!?/p>
她四兩撥千斤,將話題引回了對沈驚鴻的關切上,既解釋了行為,又彰顯了“未婚妻”的立場,堵得眾人一時語塞。
蘇婉清眼底閃過一絲陰鷙,隨即又換上笑臉:“林妹妹真是情深義重。說起來,驚鴻哥哥也真是的,既然與你定了情,怎么也不見正式下聘?連個體面的訂婚儀式都沒有,豈不是委屈了妹妹?”
這話更是誅心,直接質(zhì)疑林薇“未婚妻”名分的真實性。
林薇抬起眼,目光清凌凌地看向蘇婉清,唇角微勾,露出一抹似是無奈又似是甜蜜的淺笑:“驚鴻他……自有他的考量。他說如今時局不穩(wěn),不想太過張揚,等過些時日安穩(wěn)了,再好好操辦。男人的事情,我們女人家,聽著便是了?!?/p>
她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既維護了沈驚鴻,又將兩人的“親密”關系坐實,更暗諷蘇婉清不懂事,干涉男人決策。
蘇婉清臉上的笑容幾乎掛不住,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
氣氛一時有些尷尬。
這時,一位一直安靜坐在角落、氣質(zhì)溫婉的年輕女子輕聲開口,打破了僵局:“林小姐這身旗袍的料子真是別致,這暗紋是蘇繡的針法嗎?看著又有些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