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噴吐著濃黑的煙霧,在蒼涼的大地上緩慢爬行,最終伴隨著一聲悠長而疲憊的汽笛,??吭谝粋€名為“清江浦”的小站。站臺低矮破敗,墻壁上布滿斑駁的水漬和裂痕,與上?;疖囌灸悄Φ欠比A的景象判若兩個世界。
車門打開,一股混合著潮濕泥土、腐爛物和若有若無消毒水氣味的、難以言喻的氣息撲面而來,讓巡視代表團的所有成員都不自覺地皺了皺眉。
林薇跟在代表團團長——一位姓周的政府參事,以及另外幾位委員身后,走下了火車。她穿著一身便于行動的深藍色布質(zhì)旗袍,外面罩著一件同色系的薄呢外套,頭發(fā)利落地編成一根辮子盤在腦后,臉上未施脂粉,只帶著一路風(fēng)塵和難以掩飾的凝重。
站臺外,景象更為蕭瑟。天空是鉛灰色的,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泥濘的道路兩旁,擠滿了面黃肌瘦、衣衫襤褸的災(zāi)民。他們或坐或臥,眼神麻木空洞,如同秋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的枯葉。孩子們光著腳丫,站在冰冷的泥水里,睜著大大的、卻毫無神采的眼睛,看著這群衣著光鮮的“城里人”。偶爾有嬰兒微弱的啼哭聲傳來,很快又被死寂般的沉默吞沒。
空氣中彌漫著絕望的氣息。
當(dāng)?shù)刎撠?zé)接待的官員早已等候在此,為首的是清江浦的縣長,姓趙,一個身材微胖、面帶愁苦的中年人,還有幾位當(dāng)?shù)剜l(xiāng)紳代表。他們臉上堆著殷勤而卑微的笑容,快步迎了上來。
“周參事,各位委員,一路辛苦!一路辛苦!”趙縣長搓著手,語氣帶著顯而易見的緊張和討好,“住處已經(jīng)安排好了,就在縣衙后院,雖然簡陋,但已是最干凈整潔的地方了。各位先休息片刻,稍后卑職再詳細匯報災(zāi)情和賑濟情況?!?/p>
周參事微微頷首,還算客氣:“有勞趙縣長了。休息不急,我們還是先去看看災(zāi)民安置點和粥棚吧?!?/p>
趙縣長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但很快掩飾過去,連連點頭:“是是是,周參事體恤民情,令人敬佩!只是……只是這安置點環(huán)境實在污穢不堪,恐污了各位貴人的眼……”
“無妨。”林薇忽然開口,聲音清冷,打斷了趙縣長的話,“我們來此,不是為了享受,就是為了親眼看看真實情況。趙縣長,請帶路吧?!?/p>
她的目光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讓趙縣長不由得心頭一緊。他早就聽說代表團里有一位身份特殊的沈先生未婚妻,沒想到如此年輕,氣場卻如此之強。
“是是是,林委員說的是,這邊請,這邊請。”趙縣長不敢再推脫,連忙在前引路。
所謂的災(zāi)民安置點,其實就是城郊幾處臨時搭建的、低矮潮濕的蘆葦棚,密密麻麻擠在一起,如同巨大的、散發(fā)著霉味的蜂巢。棚戶區(qū)內(nèi)污水橫流,垃圾遍地,空氣中那股難聞的氣味更加濃烈。許多災(zāi)民就蜷縮在草席上,蓋著破敗不堪、甚至看不出原本顏色的棉絮,眼神呆滯地望著這群不速之客。
粥棚設(shè)在安置點邊緣,幾口大鍋架在臨時壘砌的灶臺上,冒著微弱的熱氣。所謂的“粥”,稀得能照見人影,幾乎看不到幾粒米,更像是渾濁的米湯。排隊領(lǐng)粥的隊伍排得老長,人人手里拿著破碗,眼神里充滿了對那點稀薄食物的渴望。
林薇走到一口大鍋前,拿起旁邊放著的長柄勺,在鍋里攪動了一下,舀起一勺。米湯寡淡,幾乎嘗不出米味。
“趙縣長,這就是賑災(zāi)的粥?”林薇放下勺子,看向趙縣長,語氣聽不出喜怒。
趙縣長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支支吾吾地道:“林委員……這……這糧食實在緊張,能……能保證每天有這么一口熱的,已經(jīng)是不易了……”
“糧食緊張?”林薇重復(fù)著這四個字,目光掃過周圍面有菜色的災(zāi)民,“據(jù)我所知,上海方面撥付的首批糧食,半個月前就應(yīng)該抵達清江浦了。按照定額,足以讓這里的災(zāi)民每天吃上兩頓稠粥。趙縣長,你能不能告訴我,那些糧食,現(xiàn)在在哪里?”
她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了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周圍原本麻木的災(zāi)民,似乎也被這話語觸動,紛紛抬起頭,目光中重新燃起一絲微弱的、名為“希望”的光,齊刷刷地聚焦在趙縣長身上。
趙縣長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汗如雨下,嘴唇哆嗦著,幾乎說不出完整的話:“這……這……糧食確實到了,只是……只是路途損耗,還有……還有……”
“還有被某些人中飽私囊,或者以次充好了,是嗎?”一個冰冷的聲音從旁邊傳來。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一個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舊軍裝、身形挺拔、面容冷峻的年輕軍官走了過來。他看起來不過二十七八歲,眉宇間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煞氣和疲憊,肩章顯示他是一名少校。
“韓……韓少?!壁w縣長看到來人,臉色更加難看,仿佛見到了煞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