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驚鴻揮出的雷霆一擊,精準而狠厲,如同手術刀般切開了上海灘肌體上最大的一顆毒瘤。蘇家這座盤踞多年、枝繁葉茂的參天大樹,在輿論風暴、金融狙擊與司法鐵腕的三重絞殺下,以令人瞠目的速度轟然倒塌。報紙的頭版頭條連續(xù)數日被相關新聞占據,從蘇氏集團涉嫌走私、勾結日商的驚天內幕,到財政司蘇明遠停職接受調查的官方通報,再到蘇家關聯企業(yè)股價崩盤、銀行賬戶凍結的財經快訊,每一篇報道都像一記重錘,敲打在蘇家搖搖欲墜的門楣上,也敲在上海灘所有觀望者的心頭。
街頭巷尾,茶館酒肆,人們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昔日提起蘇家,無不帶著敬畏與羨慕,如今卻只剩下唏噓、嘲諷,甚至是大快人心的咒罵。那些曾與蘇家過從甚密、倚仗其勢的權貴富商們,此刻唯恐避之不及,紛紛登報聲明,竭力撇清關系,上演著一幕幕現實版的樹倒猢猻散。
而在這場席卷整個上海灘的風暴眼中,林薇,這位沈驚鴻先生公開的“未婚妻”,以及在此次扳倒蘇家過程中若隱若現、被賦予了“功臣”色彩的女性,無可避免地被推到了聚光燈下,成為了各方矚目的焦點。
沈驚鴻深諳輿論操控與人心安撫之道。他并未讓林薇在這場風暴中完全隱匿,反而精心策劃,適時地安排她以賑災委員會執(zhí)行委員的身份,高調出席了一系列旨在穩(wěn)定市場情緒、安撫社會人心的公開活動——一場由上??偵虝l(fā)起的慈善募捐晚宴,一次面向中外記者的新聞發(fā)布會,還有與南京方面特使的正式會晤。
鎂光燈如同密集的雨點,追逐著林薇的身影。她不再是最初那個在百樂門需要沈驚鴻羽翼庇護、應對失措的孤女,也不再是蘇北災區(qū)那個不施粉黛、與災民同吃同住、滿身風塵的林委員。此刻的她,穿著由沈驚鴻指定的、頂級裁縫量身定制的典雅旗袍,珍珠耳墜與項鏈散發(fā)著溫潤的光澤,妝容精致得體,舉止從容不迫。她以一種符合新身份的、沉靜睿智中帶著恰到好處悲憫的姿態(tài),出現在公眾面前。
在新聞發(fā)布會上,她面對臺下無數閃爍的鏡頭和探究的目光,聲音清晰而穩(wěn)定地講述著蘇北災區(qū)的真實見聞,描述著災民在苦難中的堅韌與對援助的渴望。她并未直接抨擊蘇家,而是巧妙地將話題引向賑災款項監(jiān)管的極端重要性,強調建立透明、高效機制的必要性。
“……每一筆善款,都凝聚著捐助者的愛心與信任;每一粒糧食,都承載著災民生存的希望?!彼哪抗鈷哌^全場,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真誠,“我們不能,也絕不允許,任何蛀蟲玷污這份愛心,扼殺這份希望。蘇北的經歷讓我深切認識到,唯有陽光下的運作,唯有嚴格的監(jiān)督,才能確保善舉落到實處,才能真正幫助那些在困境中掙扎的同胞。”
她的話語,既回應了公眾對蘇北災情的持續(xù)關切,又無形中將蘇家案的惡劣性質與整頓吏治、打擊不法、重建社會誠信緊密聯系起來,為沈驚鴻此番堪稱酷烈的“鐵腕清洗”提供了堅實的道義支撐和輿論導向。她不再僅僅被視為依附于沈驚鴻的美麗點綴,而是開始塑造屬于自己的、積極正面的公共形象——一位有擔當、有見地、心懷悲憫的現代女性。
然而,只有林薇自己知道,這光鮮亮麗的表象之下,涌動著何等復雜的暗流與難以言說的壓力。
每一次公開露面,她都能敏銳地捕捉到臺下那些投射而來的、復雜難辨的目光——有純粹的好奇與審視,有對沈驚鴻權勢的敬畏,有對她本人命運的猜測,更有隱藏在笑容與恭維背后的、毫不掩飾的嫉妒與精明的算計。許多曾經圍繞在蘇婉清身邊、對蘇家馬首是瞻的太太小姐們,如今仿佛遺忘了過往,轉而對她極盡奉承討好之能事,言語間充滿了對蘇家“罪有應得”的批判,以及對林薇“慧眼識珠”、“為民除害”的贊美,實則句句不離打探她與沈驚鴻關系的虛實,以及她在整件事情中究竟扮演了何種角色。這些虛偽的應酬,讓她感到身心俱疲。
更讓她內心深處感到不適與窒息的,是沈驚鴻那無處不在、細致入微的掌控。她的行程安排、她在公開場合的每一句發(fā)言稿、甚至她出席不同活動時所佩戴的首飾與穿著禮服的款式顏色,都由他身邊的人一手操辦,不容絲毫差錯。她感覺自己像一件被精心擦拭、打磨、陳列在聚光燈下的珍貴展品,完美地扮演著沈驚鴻在這場宏大棋局中需要她扮演的特定角色——穩(wěn)定人心的象征,道德制高點的代言人。陳鋒如同一個沉默而高效的守護神(或者說最高級別的監(jiān)視者),始終在她視線可及的范圍內,確保她的一切言行都嚴格遵循著既定的“劇本”,不會偏離軌道半分。
這種被無形絲線牢牢牽引、失去自主的感覺,比在蘇北直面槍林彈雨、在碼頭與神秘人周旋時,更讓她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無力與壓抑。
在一次慈善晚宴的間隙,林薇借口需要補妝,在休息室里獲得片刻喘息之機。陳曼如悄悄尋了進來,臉上帶著未褪的擔憂與后怕。
“薇薇,”陳曼如關好門,壓低聲音,語氣急促,“你是沒聽到外面現在都傳成什么樣子了!都說蘇家這次是徹底完了,根基都被刨了,是沈先生為了給你出氣,才下此狠手……說得有鼻子有眼的?!彼D了頓,臉上露出一絲恐懼,“還有……蘇婉清,她……她好像真的瘋了!”
林薇心頭一凜:“怎么了?”
“蘇家被正式查封那天,她不知道從哪里得到消息,瘋了一樣沖回去,想闖進宅子里拿什么東西,被守在那里的巡捕死死攔住。她當時就……就徹底失態(tài)了,當著那么多人的面,披頭散發(fā),又哭又笑,指著巡捕罵,后來……后來甚至詛咒你……”陳曼如的聲音帶著顫抖,“她說……說做鬼也不會放過你!那眼神,太嚇人了!薇薇,你千萬千萬要小心!她現在一無所有,什么事都做得出來!”
蘇婉清……林薇眼前清晰地浮現出那張總是帶著傲慢與嫉恨的美麗面孔。家族的驟然傾覆,從云端跌入泥潭的巨大落差,足以讓這個從小被嬌慣、性格偏執(zhí)跋扈的大小姐精神徹底崩潰。一條陷入絕境、失去一切的毒蛇,其反撲往往是瘋狂而不計后果的。
“我知道了,曼如,謝謝你告訴我這些?!绷洲蔽兆『糜驯鶝龅氖郑惺艿剿媲械年P懷,心中微暖,“你自己也要更加小心,最近局勢復雜,盡量少出門,也提醒陳司長多加留意?!?/p>
“我明白,我父親也再三叮囑了?!标惵琰c點頭,猶豫了片刻,臉上又浮現出另一層憂色,“還有……顧記者他……”
“言笙他怎么了?”林薇的心立刻提了起來。
“他人是安全的,躲得很好。就是他之前寫的那些關于蘇家案和藥品走私的深度報道,雖然用了好幾個筆名,分開發(fā)在不同的進步小報上,但不知怎么還是被人查到了源頭……他任職的那家報館承受了巨大的壓力,主編被叫去談話好幾次,最后……最后只能暫時讓他停職避風頭?!标惵鐕@了口氣,語氣中充滿惋惜,“他托一個可靠的朋友給我?guī)Я嗽?,讓我轉告你,他很好,讓你不必為他擔心。他還說……真相或許一時會被掩蓋,但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他不會放棄?!?/p>
顧言笙被停職了……林薇心中涌起一股強烈的歉疚與無力感。他懷抱著新聞理想,為了揭露真相而奮不顧身,卻最終因此失去了公開發(fā)聲的平臺。而自己,這個同樣在追尋真相、甚至手握過更關鍵證據的人,此刻卻安然地站在聚光燈下,接受著或許并非本心所愿的榮耀與“安全”。這種鮮明的對比,讓她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諷刺和深切的悲哀。
就在這時,休息室的門被輕輕推開,沈驚鴻在一群西裝革履的下屬簇擁下走了進來。他顯然是剛結束一場與銀行界巨頭的緊要會談,眉宇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但那雙深邃的眼眸依舊銳利如鷹,掃視間自帶一股不怒而威的氣場。
他的目光掠過陳曼如,對她微微頷首,算是打過了招呼,隨即落在林薇身上,停留了片刻,像是在確認她的狀態(tài)是否無虞,妝容是否完美。
“準備一下,”他開口,語氣是慣常的、不容置疑的通知,而非商量,“晚上南京來的王特使要出席慈善總會的答謝晚宴,規(guī)格很高,你陪我一起出席。”
“好?!绷洲贝瓜卵劢?,掩去眸中復雜的情緒,低聲應道。
陳曼如見狀,立刻識趣地起身告辭,離開前不忘遞給林薇一個“多加小心”的眼神。
休息室里只剩下林薇和沈驚鴻,以及如同背景板般沉默立于門側的陳鋒。
沈驚鴻走到林薇面前,距離近得她能聞到他身上清冽的煙草味與淡淡的古龍水后調。他抬起手,似乎想替她整理一下其實并無散亂的鬢發(fā),但修長的手指在空中停頓了一瞬,終究還是放了下來,只是淡淡道:“剛才的表現,不錯?!?/p>
這句簡短的夸獎,聽在林薇耳中,卻更像是一位主人對一件性能良好、完美達成任務的工具所表示的滿意。她心中那根敏感的弦被輕輕撥動,泛起一絲微妙的刺痛。
“我只是,做了你讓我做的事。”她的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喜怒,仿佛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