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過近半夜的艱難跋涉,躲避了數(shù)次炮擊和至少三批趁火打劫的匪徒,他們終于在天色將明未明、最黑暗的那一刻,接近了十六鋪碼頭區(qū)。
這里的空氣更加污濁,混雜著江水腥氣、貨物腐爛的味道和更濃的硝煙味。碼頭倉庫大多已被炸毀或焚毀,只剩下焦黑的骨架歪斜地指向天空。江面上,偶爾有日軍炮艇探照燈的光柱掃過,像惡魔的眼睛。
第三個安全屋,位于碼頭區(qū)邊緣一片雜亂無章的、被稱為“棚戶區(qū)”的貧民窟里。這里的房子低矮、擁擠,大多是用木板、鐵皮和油氈隨手搭建的窩棚,道路狹窄泥濘,污水橫流。
按照沈驚鴻留下的地址,他們在一排幾乎一模一樣的窩棚前,找到了那個標記——門楣上,用粉筆畫著一個極其不起眼的、像是孩童隨手涂鴉的飛鳥圖案。
就是這里了。
阿珍上前,用特定的節(jié)奏輕輕敲了敲門。里面沒有任何動靜。她又敲了一遍。
過了好一會兒,門內(nèi)才傳來一個蒼老而警惕的聲音:“誰???深更半夜的!”
“老伯,我們是投親的,從北邊來的,我表哥叫‘阿鴻’,讓我們來這里找個落腳的地方。”林薇上前,按照沈驚鴻交代的暗語說道。
里面沉默了片刻,然后是窸窸窣窣的聲音。接著,門“吱呀”一聲,開了一條縫。一個頭發(fā)花白、滿臉皺紋、穿著破舊棉襖的老頭,舉著一盞昏暗的油燈,瞇著眼打量著門外這群形容狼狽的人。
他的目光在眾人臉上掃過,最后停留在林薇臉上,似乎在確認著什么。半晌,他才緩緩讓開身子,低聲道:“進來吧?!?/p>
眾人如蒙大赦,連忙擠進了這個狹小、陰暗卻暫時能提供庇護的窩棚。
窩棚里比外面看起來更小,幾乎沒有什么像樣的家具,只有一張破舊的板床,一個矮桌和幾個木墩當?shù)首印?諝庵袕浡还擅刮逗屠先松砩咸赜械臍庀ⅰ?/p>
老頭關(guān)上門,插上門閂,這才轉(zhuǎn)過身,將油燈放在矮桌上,昏黃的光線照亮了他布滿風霜的臉。他看著林薇,眼神復雜,有同情,有審視,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了然。
“是……林小姐?”他壓低了聲音,試探著問。
林薇心中一動,點了點頭:“是我。老伯,您是?”
“我姓馮,街坊都叫我馮老倌。”老頭擺了擺手,“是沈先生之前安排我照看這里的。他說過,如果有一天,一位姓林的小姐帶著人過來,要盡力幫忙?!?/p>
聽到沈驚鴻的名字,林薇一直緊繃的心弦,終于稍稍松弛了一些。他果然都安排好了。
“馮伯,多謝您。”林薇真誠地道謝。
“唉,這世道,謝什么。”馮老倌嘆了口氣,看了看他們這一行人疲憊不堪、驚魂未定的樣子,搖了搖頭,“你們先歇歇腳吧。這里條件差,但還算隱蔽。日本人和漢奸,一般不會到這種地方來仔細搜。我去給你們弄點熱水來?!?/p>
馮老倌說著,便佝僂著身子,走到窩棚角落一個用磚頭壘砌的簡易灶臺前,開始生火燒水。
林薇等人終于得以坐下來,放松一下幾乎要散架的身體。雖然環(huán)境惡劣,但至少暫時脫離了被追捕的危險。
阿珍依舊保持著警惕,守在門邊,注意著外面的動靜。
林薇靠在冰冷的板壁上,感受著身下硬木板床的硌人觸感,聽著遠處隱約傳來的炮聲和近在咫尺的馮老倌燒水的動靜,心中五味雜陳。從奢華舒適的沈公館,到擁擠混亂的仁壽里,再到這貧民窟的窩棚,不過短短幾天時間,她的世界已經(jīng)天翻地覆。
這就是亂世,能將人從云端瞬間打入塵埃。
然而,在這極致的困頓和危險中,她反而生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堅韌。她必須活下去,不僅為了自己,也為了那個在未知戰(zhàn)場上奮戰(zhàn)的沈驚鴻,為了身邊這些依賴她的人。
她摸了摸貼身藏好的手槍和身份證明,又看了看在灶臺前忙碌的馮老倌。黑暗中,似乎又看到了一絲微弱的希望。
天,快要亮了。但上海的漫漫長夜,還遠未結(jié)束。而她的潛行,也才剛剛開始。
在馮老倌的窩棚里安頓下來后,生活仿佛進入了一種暫時的、低水平的穩(wěn)定。這里沒有電,沒有自來水,食物緊缺,衛(wèi)生條件極差。但相比于外面炮火連天、隨時可能喪命的環(huán)境,這里已經(jīng)算是難得的避風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