偽警察的騷擾如同在平靜(盡管這平靜是相對的)的水面投下了一顆石子,漣漪過后,留下的是更深的不安。馮老倌的窩棚雖然暫時未被再次光顧,但那種被窺視、被覬覦的感覺,如同附骨之疽,纏繞著棚戶區(qū)里的每一個人,尤其是林薇他們這些外來者。
日子在提心吊膽和物資匱乏中緩慢流逝。林薇嚴格控制著口糧,每天大多是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米粥,配上一點馮老倌找來的咸菜或野菜。饑餓成了常態(tài),每個人的臉頰都肉眼可見地凹陷下去,眼神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只剩下對生存最基本的渴望。
林薇坐在窩棚門口一個小木墩上,就著天光,仔細地縫補著阿珍一件磨破了袖口的衣服。針腳細密而勻稱,這是她前世作為文物修復師鍛煉出的耐心和專注,如今用在了這最原始的生存技能上。她的手指因為近期的勞作和營養(yǎng)不良,顯得有些粗糙,但動作依舊穩(wěn)定。
阿珍外出打探消息還未歸來。每一次她出門,林薇的心都懸在半空,直到看到她安全返回,才能暫時落地。
遠處,炮聲依舊,但似乎比前幾日更加沉悶和遙遠,仿佛巨獸在舔舐傷口,醞釀著下一次更猛烈的撲擊。收音機里斷斷續(xù)續(xù)的消息拼湊起來,戰(zhàn)況似乎進入了極其慘烈的膠著狀態(tài)。日軍在吳淞、寶山、羅店等地遭遇了中國軍隊極其頑強的抵抗,傷亡慘重,但憑借強大的火力和不斷增援,仍在緩慢推進。“血肉磨坊”的稱呼,開始在私下流傳。
“小姐,”阿秀端著一碗剛燒開、尚且溫熱的開水走過來,遞給林薇,臉上帶著憂愁,“米缸又快見底了……馮伯說,黑市上的米價又翻了一倍,還常常有價無市……”
林薇接過碗,溫熱透過粗瓷傳到掌心,帶來一絲微不足道的暖意。她看著碗里清澈的水,仿佛能映出自己憔悴的倒影。
“我知道?!彼p聲說,語氣平靜,“先把最后那點米仔細收好,從明天起,粥再煮得稀一些。讓大家多喝水,馮伯認識的野菜,也再多挖一些?!?/p>
她沒有更好的辦法。沈驚鴻留下的錢財雖然不少,但在這貨幣飛速貶值、物資極度緊缺的戰(zhàn)時,坐吃山空是必然的結局。她必須想辦法,尋找新的出路,至少,要能維持基本的生存。
正當她凝神思索時,窩棚外傳來一陣急促卻刻意放輕的腳步聲。是阿珍回來了。
林薇立刻抬頭望去。阿珍的臉色比往日更加凝重,甚至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悲憤。她快步走進窩棚,甚至來不及喝口水,便對林薇低聲道:“小姐,出事了?!?/p>
林薇的心猛地一緊,放下手中的碗和針線:“怎么了?”
“我去了之前和顧先生約定的一個秘密聯(lián)絡點,”阿珍的聲音壓抑著憤怒,“那里……已經(jīng)被毀了。墻上還有彈孔和血跡。我問了附近的人,說是前天晚上,日本憲兵隊和漢奸突然包圍了那里,抓走了好幾個人,聽說……顧先生可能也在其中!”
“什么?!”林薇霍然站起,眼前一陣發(fā)黑,幾乎站立不穩(wěn)。顧言笙被捕了?!那個熱血、正直、永遠充滿激情的年輕記者?
“消息確切嗎?”她抓住阿珍的手臂,指甲幾乎要嵌進去。
“八九不離十?!卑⒄涑镣吹攸c點頭,“據(jù)說當時發(fā)生了槍戰(zhàn),有人反抗,有人受傷被捕……顧先生他……兇多吉少?!?/p>
一股冰冷的絕望瞬間攫住了林薇。盡管知道從事抗日宣傳危險極大,但當噩耗真的傳來,她依然難以接受。顧言笙,他代表了這個時代最純粹的光明和希望,他的筆,他的吶喊,是黑暗中的火炬。而現(xiàn)在,這火炬可能已經(jīng)被無情地掐滅了。
她無力地坐回木墩上,雙手捂住臉,肩膀微微顫抖。為顧言笙,也為這個看不到盡頭的黑暗時代。
阿珍站在一旁,沉默著,她知道此刻任何安慰都是蒼白的。
過了許久,林薇才緩緩抬起頭,眼眶泛紅,但眼神卻重新凝聚起一種近乎冷酷的堅定。悲傷無用,絕望更無用。
“還有別的消息嗎?”她的聲音有些沙啞,但已經(jīng)恢復了平靜。
阿珍看著小姐迅速從打擊中恢復,心中敬佩,繼續(xù)匯報:“還有……關于蘇婉清的。她現(xiàn)在氣焰更加囂張,據(jù)說在偽‘上海市民協(xié)會’里掛了個‘文化聯(lián)絡員’的虛職,實際上就是幫著日本人監(jiān)視文化界、打壓抗日言論。她利用她父親的關系,和日本憲兵隊走得很近,這次顧先生他們出事,很可能……和她脫不了干系?!?/p>
蘇婉清!又是她!林薇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這個女人,已經(jīng)徹底將自己的靈魂出賣給了魔鬼,并且以此為榮,變本加厲地迫害同胞。
“另外,”阿珍頓了頓,聲音更低,“我聽到一個未經(jīng)證實的傳聞……說是在浦東前線,有一支中國軍隊的小分隊,在執(zhí)行敵后破壞任務時,遭遇日軍埋伏,幾乎全軍覆沒……有人說,帶隊的人……很像陳鋒?!?/p>
陳鋒!幾乎全軍覆沒?
接二連三的壞消息,像重錘一樣砸在林薇心上。顧言笙被捕,陳鋒可能殉國……沈驚鴻留下的、她所能依仗的外部力量,正在被迅速剪除。她感覺自己像狂濤中的一葉孤舟,周圍的依靠正一個個消失。
她閉上眼,深吸了幾口污濁的空氣,強迫自己冷靜。不能亂,絕對不能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