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篷船在渾濁的運河上,晃晃悠悠地向西而行。船身破舊,船篷低矮,林薇蜷縮在狹小的船艙里,身下墊著老周找來的、帶著河泥和魚腥味的舊草席。每一次船槳劃破水面,每一次船身隨著水波輕輕搖晃,她受傷的右腿便會傳來一陣隱痛,提醒著她此刻正身處逃亡之路。
艙內(nèi)光線昏暗,只有篷布的縫隙間透入些許天光,映照出空氣中飛舞的塵埃。除了老周,船上還有另一名沉默寡言的年輕船工,名叫水生,皮膚黝黑,肌肉結(jié)實,負(fù)責(zé)搖櫓和警戒。兩人話都極少,大部分時間,只有船槳撥動水流的嘩啦聲,以及風(fēng)吹過岸邊枯蘆葦?shù)膯柩事?,交織成這段旅程單調(diào)而壓抑的背景音。
林薇緊緊抱著那個裝著沈驚鴻所給信物和路費的小布包,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的依靠。沈驚鴻最后凝視她的眼神,他指尖的溫度,他決然離去的背影,如同烙印,深深刻在她的腦海里,帶來一陣陣尖銳的思念和擔(dān)憂。他此刻在做什么?是否安全?上海那座巨大的、危機(jī)四伏的孤島,將他獨自留在了那里。
這種無能為力的牽掛,比身體的顛簸和疼痛更讓她難受。
她強(qiáng)迫自己移開思緒,觀察著窗外。運河兩岸的景致,漸漸從市郊的零落建筑,變成了純粹的江南水鄉(xiāng)風(fēng)貌。白墻黛瓦的村落點綴其間,稻田已然收割,留下整齊的稻茬,偶爾能看到一兩只瘦骨嶙峋的水牛在田埂上慢吞吞地嚼著草。景色是典型的、詩畫般的江南,然而,空氣中卻彌漫著一種不同尋常的緊張和蕭條。
河道上往來的船只不多,且大多行色匆匆。一些較大的航船甲板上,可以看到堆疊如山的箱籠和拖家?guī)Э凇⒚鎺Щ倘坏娜巳骸鞘呛退粯?,向西逃亡的難民。偶爾,也會看到懸掛著膏藥旗的日軍運輸船,突突地冒著黑煙,蠻橫地駛過,掀起的浪濤讓小烏篷船劇烈搖晃,老周和水生則立刻低下頭,放緩動作,盡可能地降低存在感。
每一次與日軍船只的遭遇,都讓林薇的心提到嗓子眼。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沈驚鴻為她準(zhǔn)備的是一張身份普通的難民證,名字是“林秀蘭”,來自蘇州,因戰(zhàn)亂投奔皖南的遠(yuǎn)親。她必須牢牢記住這個新的身份,忘掉“林薇”,忘掉她與沈驚鴻、與上海的一切關(guān)聯(lián)。
傍晚時分,天色暗得很快。老周將船搖進(jìn)一處蘆葦蕩茂密的河灣,決定在此過夜,夜間行船目標(biāo)太大,風(fēng)險極高。
水生利落地生起一個小小的泥爐,用帶來的米和咸肉熬了一鍋稀薄的粥。食物的熱氣在寒冷的夜色中彌散開,帶來一絲微弱的暖意。
“林……林姑娘,吃點東西。”老周盛了一碗粥,遞給林薇,語氣依舊生硬,但動作卻帶著一種底層人的樸實善意。
“謝謝周大哥?!绷洲苯舆^粗糙的陶碗,溫?zé)嵬高^碗壁傳到她冰涼的指尖。粥很稀,咸肉也只有零星幾點,但在這荒郊野外的寒夜里,已是難得的慰藉。
她小口喝著粥,忍不住問道:“周大哥,我們……大概要走多久?”
老周蹲在船頭,就著爐火的光亮檢查著船槳,頭也不抬地回答:“水路慢,到第一個落腳點,順利的話,也得五六天。這還只是開始,后面換旱路,翻山越嶺,更辛苦?!彼D了頓,抬眼看了看林薇腿上的夾板,“你這傷……是個麻煩?!?/p>
林薇沉默了一下,低聲道:“我會盡量不拖累大家?!?/p>
老周沒再說什么,只是默默地吸著旱煙袋,紅紅的火星在夜色中明滅不定。水生則始終保持著警惕,耳朵似乎時刻豎著,傾聽著河面上任何一絲不尋常的動靜。
夜里寒氣深重,河風(fēng)從篷布的縫隙鉆進(jìn)來,冰冷刺骨。林薇裹緊了身上那件從醫(yī)院帶出來的、略顯單薄的外套,依舊凍得瑟瑟發(fā)抖。腿傷在寒冷和顛簸下,疼痛變得愈發(fā)清晰。她蜷縮在草席上,聽著船底輕輕的流水聲,以及遠(yuǎn)處不知名水鳥偶爾的啼叫,久久無法入睡。
黑暗放大了所有的感官,也放大了內(nèi)心的恐懼和孤獨。離開了相對熟悉的醫(yī)院,離開了沈驚鴻暗中構(gòu)筑的保護(hù)網(wǎng),她真正意義上地、獨自一人直面這個時代的兇險。前路漫漫,關(guān)山阻隔,她真的能安全抵達(dá)重慶嗎?就算到了重慶,等待她的又將是怎樣的生活?
她想起了《韌草》,想起了那些被她親手銷毀的手稿?;鸱N真的能保留下去嗎?一種深切的無力感,如同這冰冷的夜色,滲透進(jìn)四肢百骸。
就在她意識昏沉,即將被疲憊和寒冷征服時,一件還帶著體溫的、厚重的舊棉襖,輕輕蓋在了她的身上。
林薇猛地睜開眼,借著微弱的天光,看到老周不知何時蹲在了艙口,他把自己身上那件看起來油膩破舊、卻顯然厚實得多的棉襖脫下來給了她。
“夜里冷,湊合蓋著?!崩现艿穆曇粢琅f沒什么起伏,說完便轉(zhuǎn)身回到了船頭,抱著手臂,靠在船舷上,似乎打算就這樣熬過一夜。
一股暖流,不僅僅是身體上的,更是心理上的,瞬間涌遍了林薇全身。她抓緊了那件帶著濃重汗味和煙草味的棉襖,喉嚨哽咽,說不出一個字來。
這些底層的小人物,他們或許不懂什么大道理,甚至可能都不知道她真正的身份和重要性,僅僅是因為沈驚鴻的托付,或者僅僅是出于亂世中一份樸素的同情心,便用他們自己的方式,默默地保護(hù)著她,給予她在這冰冷長夜里,一絲珍貴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