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零星的槍聲和隱約的火光,像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瞬間打破了山寨夜晚的寧靜。狗吠聲、孩童的啼哭聲、男人們粗獷的呼喝與女人驚慌的低語交織在一起,讓這座沉睡在山霧中的寨子驟然繃緊了弓弦。
林薇站在二樓的窗邊,手指緊緊摳著冰涼的木窗欞,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破肋骨。那遠處的火光,在她眼中不斷放大,仿佛能映出日軍猙獰的面孔和滴血的刺刀。腹中的孩子似乎也感應(yīng)到了這外界的殺伐之氣,不安地躁動了一下,帶來一陣輕微的、牽扯般的悸動。
“別怕,寶寶,別怕……”她下意識地用手護住小腹,低聲呢喃,像是在安慰孩子,更像是在給自己打氣??赡锹曇衾锏念澏?,連她自己都聽得清清楚楚。
樓梯傳來急促而沉穩(wěn)的腳步聲。巖阿婆端著一盞昏黃的油燈走了上來,她的臉在跳躍的光暈下顯得格外嚴肅,皺紋如同刀刻,眼神卻異常鎮(zhèn)定。
“不是土匪,是東洋鬼子的小股斥候,摸到山腳下了?!睅r阿婆的聲音沙啞卻清晰,帶著一種山雨欲來的冷凝,“寨子里的后生已經(jīng)帶人下去了?!?/p>
林薇的心猛地一沉。最壞的情況還是發(fā)生了。日軍果然開始向鄂西山區(qū)滲透。
“阿婆,我們……”
“我們不走。”巖阿婆打斷她,語氣斬釘截鐵,帶著山民守護家園的固執(zhí),“這吊腳樓后面有條獵道,通往后山更深的老林子。萬一……萬一前面頂不住了,你就跟著根生家的媳婦從那里走?!彼龑⒂蜔舴旁谛∽郎希謴膽牙锾统鲆粋€小布包,塞到林薇手里,入手沉甸甸的,是幾塊散碎銀元和幾張皺巴巴的紙幣,“拿著,防身?!?/p>
林薇握著那尚帶著老人體溫的布包,喉嚨像是被什么堵住了,眼眶發(fā)熱。在這個自顧不暇的年代,這位非親非故的老人,卻將逃生的機會和微薄的積蓄給了她。
“阿婆,您呢?”
“我?”巖阿婆嗤笑一聲,渾濁的眼里閃過一絲狼一般的兇光,“我活了六十多年,還沒見過東洋鬼子長啥樣呢!今天正好見識見識!我這把老骨頭,埋在這山里,也不虧!”
她說完,不再看林薇,轉(zhuǎn)身咚咚咚地下了樓。林薇聽到她在樓下翻找東西的聲音,似乎是在擺弄一些獵叉、柴刀之類的物件。
林薇靠在窗邊,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逃跑?在這人生地不熟的深山里,她一個懷有身孕的弱女子,能跑多遠?更何況,她怎能拋下這些正在為守護家園而流血拼命的人獨自逃生?巖阿婆說得對,這里是他們的根,他們無處可退。
可是不跑……萬一寨子被攻破……
她不敢再想下去。手心里全是冷汗,緊緊攥著那個小布包和披在身上的舊蓑衣衣角。時間在極度緊張和焦慮中緩慢流逝,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山下的槍聲似乎密集了一些,又似乎漸漸稀疏,吶喊聲和火光的位置也在不斷變化,戰(zhàn)況顯然十分激烈。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個時辰,也許是兩個時辰,天色已經(jīng)透出些許灰白,黎明將至。山下的槍聲終于徹底停歇了。
一種令人窒息的寂靜籠罩下來,比之前的喧囂更讓人心慌。
寨子里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側(cè)耳傾聽著外面的動靜。
終于,雜沓而沉重的腳步聲和男人們疲憊的交談聲由遠及近。林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是寨民們回來了?還是……
“贏了!狗日的小鬼子被我們打跑了!”一個嘶啞卻充滿興奮的吼聲打破了寂靜,如同在滾油中滴入了冷水,整個寨子瞬間沸騰起來!
歡呼聲、哭笑聲、劫后余生的慶幸聲響成一片。
林薇雙腿一軟,幾乎癱坐在地上,一直緊繃的神經(jīng)驟然松弛,帶來的是一陣虛脫般的無力感。她扶著墻壁,大口喘著氣,眼淚終于不受控制地涌了出來,是慶幸,也是后怕。
巖阿婆也從樓下走了上來,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但眼神柔和了許多?!皼]事了?!?/p>
然而,這慶幸并沒有持續(xù)太久。
當?shù)谝豢|天光徹底驅(qū)散晨霧時,下山阻擊的人們互相攙扶著、或是用簡易擔架抬著,回到了寨子。勝利的代價是慘重的。幾乎人人都掛了彩,有的被子彈擊中,有的被刺刀挑傷,鮮血浸透了土布衣衫,滴滴答答地落在寨子的泥地上,觸目驚心。
空氣中瞬間彌漫開濃重的血腥氣。
更讓人心頭沉重的是,有三副擔架上躺著的人,已經(jīng)蓋上了破草席——他們沒能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