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那扇沉重的實木門在身后合攏的瞬間,仿佛也將林薇與外界所有的聯系、所有的希望,徹底隔絕。沈驚鴻離去的腳步聲在空曠的回廊里漸行漸遠,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她已然千瘡百孔的心上,留下冰冷而清晰的回響。她維持著僵硬的姿勢,癱坐在冰涼的地板上,許久,直到四肢麻木,刺骨的寒意順著尾椎一點點蔓延至全身。
淚水早已干涸,在臉頰上留下緊繃的痕跡。心中那團被背叛和憤怒點燃的火焰,在極致的冰冷與絕望中,并未熄滅,反而以一種更沉默、更壓抑的方式,在她眼底深處灼灼燃燒。沈驚鴻的警告言猶在耳,那未盡的威脅像一把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他剝奪了她的自由,掐斷了她與外界的聯絡,將她徹底變成了這座華麗牢籠里,一只被拔去利爪、等待馴服的困獸。
“安全”?由韓棟負責的“安全”?這不過是更高規(guī)格、更無懈可擊的監(jiān)視。別館內外的守衛(wèi)明顯增加了,原本還有些許人情味的傭人們,如今看她的眼神也帶上了小心翼翼的疏離和隱藏不住的敬畏。她活動的范圍被嚴格限制在主樓二層,連去花園散步都需要提前申請,并由至少兩名護衛(wèi)“陪同”。電話線被切斷,送來的報紙書籍都經過嚴格的檢查,任何可能用于書寫的尖銳物品都被收走。沈驚鴻用行動明確地告訴她,任何試圖挑戰(zhàn)他權威、脫離他掌控的行為,都不會被容忍。
最初的幾天,林薇在一種渾渾噩噩的狀態(tài)中度過。她像個游魂一樣在房間里踱步,從窗口望出去,是那片被精心修剪、卻毫無生氣的花園,以及更高處那片被鐵絲網和守衛(wèi)隔絕的天空。她反復回想與沈驚鴻的最后那次對峙,他的每一句冰冷的話語,每一個失望而憤怒的眼神,都像電影默片般在她腦海中循環(huán)播放。她試圖從他的角度去理解那所謂的“大局”、“時機”,試圖說服自己他的冷酷或許是一種更深沉的無奈。但每當她想起顧言笙可能正在某個陰暗角落躲避追殺,想起西郊那片土地上可能隱藏著的、足以毀滅無數生命的毒瘤,那種被理智強行壓下的憤怒與不甘便會再次洶涌而上。
她不能就這樣認輸,不能就這樣被他馴服,成為一個真正的、沒有靈魂的瓷娃娃。
困獸猶斗。她開始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觀察,思考。她雖然失去了行動的自由和信息的渠道,但她還有眼睛,還有耳朵,還有一顆不肯屈服的心。
她注意到,別館內的氣氛,并不僅僅因為她被軟禁而緊張。沈驚鴻雖然將她囚禁于此,但他本人回來的次數卻越來越少,即使回來,也總是行色匆匆,眉宇間凝聚著化不開的陰郁,與下屬在書房密談的時間越來越長,偶爾傳出的只言片語,都帶著一種山雨欲來的凝重。陳鋒跟在他身邊的時間也減少了,更多的時候,是韓棟帶著巡捕房的人,以“加強安?!钡拿x,在別館內外布控、巡視。韓棟看她的眼神依舊復雜,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惋惜,但更多的,是執(zhí)行命令的堅決與疏離。
這一切跡象都表明,外界的局勢正在急劇惡化。沈驚鴻與王特使的博弈可能進入了白熱化階段,而山口一郎方面,在遭受沈驚鴻的打擊和顧言笙(或許還有她)的“驚擾”之后,絕不會善罷甘休,必然在醞釀著更兇猛的反撲。
她就像一個被隔絕在風暴眼的人,雖然暫時安全,卻能清晰地感受到四周正在匯聚、咆哮的毀滅性能量。這種明知危險臨近卻無能為力的感覺,比直面危險更讓她備受煎熬。
她開始利用一切可能的機會,收集信息。她在早餐時,會狀似無意地向負責送餐的、年紀較小、看起來沒那么警惕的女傭打聽沈先生最近是否忙碌,是否提及過外面的新聞。她在有限的“放風”時間里,會刻意放慢腳步,留意守衛(wèi)們低聲交談的碎片,試圖從中拼湊出外界的一鱗半爪。
她從女傭閃爍其詞和敬畏的眼神中,隱約感覺到外面似乎發(fā)生了不小的騷動,好像有什么大人物遇襲,租界加強了警戒。從守衛(wèi)偶爾泄露的、帶著抱怨的只言片語中,她聽到“日本人”、“碼頭”、“沖突”之類的詞語。
這些零碎的信息,像散亂的拼圖,無法構成完整的圖像,卻足以讓她推斷出,上海灘的局勢正在失控,沈驚鴻面臨的挑戰(zhàn)遠超想象。這讓她在憤怒與不甘之余,又生出一絲難以言喻的擔憂——不是為沈驚鴻,而是為這片土地上千千萬萬可能被卷入旋渦的普通人。
就在她被這種內外交困的焦灼感折磨得幾乎要發(fā)瘋時,一個她萬萬沒有想到的訪客,出現在了別館,并要求見她。
來人是蘇婉清。
當守衛(wèi)通過內線電話,用極其謹慎和請示的語氣向林薇(電話只能接聽,無法撥打外線)通報時,林薇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蘇婉清?她怎么會來?她怎么敢來?又怎么能進得來?
沈驚鴻同意了?他這是什么意思?是覺得她已經構不成威脅,所以允許失敗者前來耀武揚威,作為對她另一種形式的羞辱和警告?還是……另有深意?
林薇心中瞬間拉響了最高級別的警報。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對著話筒,用盡可能平靜的語氣回復:“請她到小客廳?!?/p>
她刻意沒有精心打扮,只穿著日常的素色旗袍,頭發(fā)簡單地挽起,臉上未施脂粉,甚至帶著一絲被軟禁后的憔悴。她要以最真實,也最“不堪”的狀態(tài),去面對這個曾經的敵人。
在小客廳里,林薇再次見到了蘇婉清。不過短短時日,這位曾經明艷跋扈、不可一世的蘇家大小姐,仿佛完全變了一個人。她瘦了很多,原本合體的洋裝顯得有些空蕩,臉上雖然施了厚厚的脂粉,卻掩蓋不住眼下的烏青和深刻的憔悴。她那雙曾經充滿嫉恨和高傲的眼睛,此刻卻像是兩口枯井,深不見底,只剩下一種近乎瘋狂的執(zhí)念和一種令人心悸的死寂。唯有在看到林薇走進來的那一刻,那死寂的眼底,才驟然迸射出一抹淬毒般的恨意,快得幾乎讓人以為是錯覺。
“林妹妹,別來無恙啊?”蘇婉清的聲音沙啞,帶著一種刻意模仿的親昵,卻比直接的咒罵更讓人毛骨悚然。她沒有起身,依舊姿態(tài)優(yōu)雅地坐在沙發(fā)上,仿佛這里還是她蘇家的客廳。
林薇在她對面的沙發(fā)坐下,目光平靜地迎視著她:“蘇小姐大駕光臨,不知有何指教?”
“指教?”蘇婉清低低地笑了起來,那笑聲干澀而詭異,“我哪里還敢指教您???您現在可是沈先生心尖上的人,是扳倒我們蘇家的大功臣,是上海灘最風頭無兩的沈夫人。我如今不過是個家破人亡、人人喊打的落水狗,來求您……高抬貴手,賞口飯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