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二十六年(1937年)春,上海的天氣總是帶著一股黏膩潮濕的氣息,仿佛連空氣都浸透了這座城市的繁華與焦慮。霞飛路上的梧桐冒了新綠,有軌電車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伛傔^,穿著時新旗袍的淑女和西裝革履的紳士穿梭不息,百樂門的霓虹在尚未完全降臨的暮色里已初現(xiàn)端倪。一切都看似與往常無異,但在那歌舞升平的皮囊之下,一種無形的、日益緊繃的張力,正悄然蔓延至城市的每一個角落。
位于法租界的沈公館,書房內(nèi)卻是一派靜謐。厚重的絲絨窗簾半掩著,過濾了窗外過于喧囂的日光,只留下室內(nèi)昏黃而溫暖的壁燈光芒。沈驚鴻坐在寬大的紅木書桌后,面前攤開著幾份文件,但他并未批閱,只是微微向后靠在椅背上,指尖無意識地輕敲著光滑的桌面,目光沉靜,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凝肅。
林薇坐在他對面的沙發(fā)上,膝上放著一本最新的英文時裝雜志,心思卻并不在那上面的摩登女郎。她捧著白瓷茶杯,氤氳的熱氣模糊了她部分視線,卻讓她更能清晰地感受到對面男人身上散發(fā)出的那種低氣壓。自“八一三”淞滬會戰(zhàn)的傳聞甚囂塵上以來,他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即便人在家中,也常常是這般神思不屬的模樣。
她輕輕放下茶杯,瓷器與木質(zhì)茶幾接觸發(fā)出清脆的微響?!跋轮苣?,蘇部長家的晚宴,帖子前幾日就送來了,你去嗎?”她開口,聲音打破了室內(nèi)的沉寂。作為沈驚鴻公開的“未婚妻”,這類社交應(yīng)酬的帖子如今如同雪片般飛來,她需要知道他的態(tài)度,以便回復(fù)。
沈驚鴻抬眸,視線落在她身上,那沉靜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空氣,在她臉上停留了片刻,方才緩緩聚焦。“蘇部長?”他重復(fù)了一句,語氣平淡無波,“他最近和日本領(lǐng)事館的人走得很近?!?/p>
他沒有直接回答去或不去,但這句話已表明了態(tài)度。林薇心領(lǐng)神會,點了點頭:“我明白了,那就尋個由頭推了。”她頓了頓,觀察著他的神色,試探著問,“最近……局勢是不是更緊張了?我聽說,日本浪人在閘北那邊又鬧事了,還打傷了我們的人?!?/p>
沈驚鴻的指尖停頓了一下,深邃的眼眸中掠過一絲極淡的陰霾。“跳梁小丑,不足為慮?!彼Z氣依舊平淡,但林薇卻聽出了那平淡之下壓抑的暗流,“不過,近來風(fēng)聲是有些緊,你平日出入,多帶幾個人,尤其是去華界的時候,更要小心。”
他沒有詳說,但林薇結(jié)合自己知道的歷史,心下已是一片了然。歷史的車輪正沿著既定的軌跡,無可阻擋地向前碾壓,而他們,都已身處這洪流之中。
“我知道?!彼p聲應(yīng)道,沒有追問。她知道他肩負(fù)著什么,有些事,知道得越少,對彼此都越安全。她轉(zhuǎn)而提起另一件事,“顧先生前幾日托人送來了一些他們報社新印的救亡宣傳冊,我想著,或許可以放在‘錦薇’店里,免費贈閱?!?/p>
“錦薇”是她與一位相熟老板娘合作開設(shè)的成衣鋪名字,取了她名字中的“薇”與合伙人名字中的“錦”字。店鋪不大,但因其設(shè)計新穎、用料考究,在滬上太太小姐中小有名氣,也成了林薇接觸外界、實現(xiàn)經(jīng)濟(jì)獨立的一個小小窗口。
沈驚鴻聞言,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顧言笙,那個熱血而純粹的記者,他對林薇那份未曾言明的好感,沈驚鴻并非毫無察覺。他并不懷疑林薇,只是本能地不喜任何可能將林薇置于風(fēng)險之下的因素。顧言笙和他所在的進(jìn)步報社,因其鮮明的抗日立場,早已被各方勢力盯上。
“可以。”最終,他還是點了點頭,語氣聽不出情緒,“不過要放在不顯眼的位置,叮囑店員,只贈給真正有心之人,莫要惹來不必要的麻煩?!?/p>
“我曉得輕重?!绷洲睉?yīng)道。她明白他的顧慮,在這魚龍混雜的上海灘,任何與“抗日”直接相關(guān)的言行,都可能成為靶子。
就在這時,書房門被輕輕敲響。
“進(jìn)來?!鄙蝮@鴻沉聲道。
陳鋒推門而入,他依舊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樣子,穿著合體的黑色短褂,身形挺拔如松。他先是對沈驚鴻微微頷首,隨即目光轉(zhuǎn)向林薇,也禮貌地致意:“林小姐。”
經(jīng)過多次生死與共,陳鋒對林薇的態(tài)度早已從最初的戒備審視,轉(zhuǎn)變?yōu)榘l(fā)自內(nèi)心的尊敬與保護(hù)。林薇也對他報以微笑。
陳鋒走到書桌前,低聲對沈驚鴻匯報了幾句。聲音很低,林薇只隱約聽到“碼頭”、“貨物”、“檢查”幾個零碎的詞。她識趣地沒有去聽,重新拿起膝上的雜志,目光卻并未落在頁面上。
沈驚鴻聽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眼神愈發(fā)深沉。片刻,他淡淡道:“知道了,按計劃行事,確保萬無一失。”
“是。”陳鋒應(yīng)聲,不再多言,轉(zhuǎn)身退了出去,動作干凈利落。
書房內(nèi)再次只剩下他們兩人。沈驚鴻站起身,走到窗邊,撩開絲絨窗簾的一角,望向窗外暮色漸濃的天空。夕陽的余暉給他挺拔的背影鍍上了一層暗金色的光邊,卻也顯得有幾分孤寂。
“薇薇。”他忽然開口,叫了她的名字,聲音比平時低沉些許。
林薇放下雜志,望向他:“嗯?”
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斟酌詞句,最終卻只是說道:“近日若無事,晚上盡量少出門。若實在要出去……讓阿珍她們陪著你?!卑⒄涫巧蝮@鴻安排在她身邊的女保鏢,身手不凡。
林薇的心微微一沉。他很少用這樣帶著明確擔(dān)憂的語氣叮囑她。她走到他身邊,與他并肩而立,看向窗外。樓下花園里的路燈已經(jīng)亮起,暈開一團(tuán)團(tuán)溫暖的光暈,但這溫暖,卻絲毫無法驅(qū)散她心頭的寒意。
“是不是……要打仗了?”她輕聲問,聲音幾乎微不可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