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子明的“饋贈”豐厚得超乎想象。
第二天清晨,傭人送來了兩套半新的、符合蘇州鄉(xiāng)下人身份的粗布棉襖棉褲,雖然打著補丁,但干凈厚實,足以抵御水路上的寒風(fēng)。還有兩張制作精良的“良民證”,上面的照片不知何時被弄到并貼好,姓名、籍貫等信息一應(yīng)俱全,經(jīng)得起一般盤查。一個沉甸甸的布囊里,裝著足夠他們支撐一段時日的銀元和銅板,以及一小包應(yīng)急的干糧和藥品。
最珍貴的,是一張手繪的、標(biāo)注遠(yuǎn)比那張老地圖詳細(xì)得多的洞庭東山地形圖。上面清晰地標(biāo)注了主要的山峰、村落、水道,甚至在一些人跡罕至的區(qū)域,還用極細(xì)的筆觸圈出了幾處可能生長珍稀藥材的“陽坡赭土”地帶。其中一處,被特意畫上了一個小小的、不顯眼的三角符號。
“這是根據(jù)早年一些藥農(nóng)口述整理的,未必精準(zhǔn),但比你們盲目尋找要好。”陸子明將地圖交給顧言笙時,語氣平淡,仿佛只是給出一張普通的游覽圖,“記住你們答應(yīng)我的事?!?/p>
他沒有再多言,安排了一輛不起眼的黑色轎車,將他們送到了蘇州河畔一個偏僻的小碼頭。那里,一艘看起來有些年頭、船篷低矮的烏篷船已經(jīng)等在渾濁的水邊,船頭站著一位皮膚黝黑、滿臉褶皺、沉默寡言的老船夫。
“老何會送你們到蘇州附近,他知道怎么避開主要關(guān)卡?!标懽用餮院喴赓W地交代了一句,便轉(zhuǎn)身離去,身影很快消失在迷蒙的晨霧和碼頭雜亂的人影中。
站在搖晃的船頭,回望漸漸遠(yuǎn)去的、籠罩在灰色天幕下的上海,林薇心中五味雜陳。這座給了她短暫喘息卻又充滿危機的“孤島”,留下了太多謎團和那個名叫陸子明的神秘身影。但她無暇多想,目光很快投向了船行前方——那通往太湖,通往洞庭東山,通往沈驚鴻可能存在之處的未知水路。
烏篷船破開渾濁的河水,發(fā)出單調(diào)的欸乃聲。老何果然經(jīng)驗豐富,他選擇的航線蜿蜒曲折,盡量避開主航道和日軍巡邏艇頻繁出沒的區(qū)域。有時他們會駛?cè)氇M窄的支流,兩岸是枯黃的蘆葦和荒蕪的田野;有時又會借著晨霧或夜幕的掩護,悄悄越過一些看似松懈的檢查點。
水路漫長而沉悶。船艙狹小潮濕,彌漫著魚腥和水汽的味道。林薇和顧言笙大部分時間都沉默地坐在艙內(nèi),研究著那張詳細(xì)的地圖,在心中一遍遍模擬著進入東山后可能的路線。擔(dān)憂、希望、以及對前路未知的恐懼,交織在心頭。
“這處畫了三角符號的地方,叫‘鷹嘴崖’?!鳖櫻泽现钢貓D上那個特別的標(biāo)記,低聲道,“地勢非常險峻,背靠懸崖,面朝太湖,只有一條隱秘的小路可以上去。如果沈先生要在東山藏身療傷,那里易守難攻,是個理想的地點。”
林薇點了點頭,將“鷹嘴崖”這個名字牢牢記在心里。她的手不由自主地伸進懷里,摸了摸那截用油紙小心包裹好的紫吳萸花莖,仿佛它能帶來力量和指引。
第三天傍晚,船只駛?cè)肓藷煵ê泼斓奶颉6盏奶?,別有一番肅殺蒼茫的景象。水天相接處一片灰蒙蒙,遠(yuǎn)處的山巒如同淡淡的墨痕,點綴在遼闊的水面上。寒風(fēng)掠過湖面,卷起細(xì)碎的白浪,拍打著船幫,帶來刺骨的濕氣。
老何將船??吭谝粋€荒僻的、長滿枯萎蒿草的小河汊里,這里已經(jīng)屬于蘇州吳縣地界,離洞庭東山不遠(yuǎn)了。
“我只能送你們到這里了。”老何用生硬的官話說道,指了指遠(yuǎn)處暮色中若隱若現(xiàn)的山巒輪廓,“那邊就是東山。你們自己小心。這年月,山里也不太平,除了鬼子偶爾搜山,還有……”他頓了頓,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忌諱莫深的神色,“……還有一些躲在山里的‘隊伍’,是好是壞,說不清楚?!?/p>
他所說的“隊伍”,很可能是指活躍在這一帶的抗日游擊隊,也可能是占山為王的土匪。無論是哪一種,對于他們這兩個外來者來說,都意味著額外的風(fēng)險。
謝過老何,兩人背上簡單的行囊,踏上了湖岸泥濘的土地。按照地圖指示,他們需要繞過幾個可能有日軍駐扎的村鎮(zhèn),從西山與東山之間的水域?qū)ふ覚C會,偷偷登上東山島。
夜幕成了他們最好的掩護。借著微弱的星光和對地圖的熟悉,兩人在湖邊蘆葦蕩和崎嶇的田埂間艱難穿行。太湖的夜晚寂靜得可怕,只有風(fēng)聲和水浪聲,偶爾從遠(yuǎn)處村落傳來幾聲零星的狗吠,反而更襯得這曠野的荒涼。
后半夜,他們找到了一條廢棄的、半擱淺在淺灘的小漁船。船底有洞,但勉強還能浮水。兩人用找到的破木片勉強堵住漏洞,輪流用一塊破木板劃水,悄無聲息地向著對面黑黢黢的東山島輪廓駛?cè)ァ?/p>
冰冷的湖水不時滲入船中,浸濕了他們的褲腳和鞋子,寒氣直透骨髓。但兩人都咬牙堅持著,目光死死盯著前方越來越近的山影。
就在小漁船即將靠近東山岸邊的一片茂密竹林時,突然,一道雪亮的光柱從湖面掃過!緊接著是馬達的轟鳴聲!
是日軍的巡邏艇!
光柱像一條慘白的毒蛇,在黑暗的湖面上游弋,幾次險些照到他們這艘可憐的小破船!
顧言笙和林薇瞬間屏住了呼吸,心臟幾乎跳出胸腔。他們立刻停止劃水,伏低身體,任由小船隨著波浪輕輕晃動,希望借助竹林的陰影和夜色蒙混過去。
巡邏艇的速度并不快,似乎在仔細(xì)搜索著什么。探照燈的光柱一次次掠過竹林邊緣,最近的一次,幾乎就擦著他們的船頭過去,林薇甚至能看清艇上日軍士兵晃動的身影和冰冷的槍管。
時間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是在刀尖上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