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干涸河床的跋涉,是意志對肉體最后的、也是最殘酷的榨取。每一顆硌腳的卵石,每一次為保持平衡而付出的額外氣力,都像是在消耗著生命本源。林薇拄著粗糙的樹枝拐杖,每一步都走得搖搖欲墜,臉色蒼白得如同被雨水反復沖刷過的薄紙,唯有那雙眼睛,在深陷的眼窩里燃燒著兩點不肯熄滅的火焰,死死盯著下游的方向。
老周和水生一左一右,如同兩尊沉默的守護石像,他們的狀態(tài)也同樣糟糕。長期的饑餓和勞累,讓這兩個慣于吃苦的漢子也到了強弩之末,腳步虛浮,呼吸沉重。但他們依舊緊繃著神經(jīng),目光警惕地掃視著河床兩岸任何可能藏匿危險的灌木和巖石。老周之前關于“潰兵”的發(fā)現(xiàn),像一片濃重的陰影,籠罩在三人心頭,讓這最后的行程充滿了未知的殺機。
沉默,是這段路途的主旋律。沒有人有多余的力氣說話,所有的能量都用來對抗身體的極限和環(huán)境的嚴酷。只有拐杖杵在卵石上的“篤篤”聲,粗重艱難的喘息聲,以及河床中央那道細流孱弱的潺潺水聲,交織成一曲絕望與堅持的悲歌。
林薇的腦海中幾乎是一片空白,或者說,是被一種純粹的、動物般的求生本能所占據(jù)。疼痛、饑餓、寒冷……這些感覺依然存在,但它們仿佛被一層無形的隔膜擋住了,變得遙遠而模糊。支撐她的,只剩下那個刻入骨髓的念頭——走到青石澗。仿佛那里不是地圖上的一個點,而是彼岸,是救贖,是能夠讓她這具即將支離破碎的軀殼得以喘息片刻的方舟。
晌午時分,太陽掙扎著從云層后露出慘白的面孔,有氣無力地炙烤著卵石灘,蒸騰起一股扭曲的熱浪。前方的河道出現(xiàn)了一個急彎,兩岸的山勢在此陡然收緊,變得更為陡峭。
老周突然停下腳步,舉起一只手。水生立刻擋在林薇身前,握緊了腰間的柴刀。
“有動靜?!崩现艿穆曇魤旱脴O低,幾乎被水流聲蓋過。
林薇的心猛地一縮,順著老周警惕的目光望去。在河道轉彎處,幾塊巨大的、如同房屋般的臥牛石后面,隱約傳來了人聲!不是潰兵那種肆無忌憚的喧嘩,而是某種壓低了聲音的、快速的交談。
是敵是友?
老周示意林薇和水生原地蹲下,隱藏在一塊大石頭后面,他自己則如同鬼魅般,貼著河岸的陰影,悄無聲息地向前摸去。
等待的時間,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林薇能聽到自己心臟在空蕩的胸腔里瘋狂擂動的聲音,握著拐杖的手心里全是冷汗。她看了一眼水生,這個年輕的船工臉上也滿是緊張,嘴唇抿得發(fā)白,但眼神里卻有一種屬于山林獵手的兇悍,死死盯著老周消失的方向。
過了仿佛無比漫長,又或許只是短短幾分鐘,老周的身影重新出現(xiàn)在巨石旁。他沒有做出任何危險的手勢,反而對著他們藏身的方向,輕輕招了招手。
不是敵人?
林薇和水生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驚疑和一絲微弱的希望。他們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向著老周的方向挪去。
繞過那幾塊巨大的臥牛石,眼前的景象讓林薇微微一怔。
河道在這里因為山勢收緊,水流變得稍顯湍急,沖擊出一個不大的水潭,潭水顯得比上游清澈許多。而在水潭靠近內側山壁的一邊,赫然存在著一個天然的、向內凹陷的巖穴!巖穴入口不算寬敞,但足以容納數(shù)人,位置極其隱蔽,若非走到近前,根本無法發(fā)現(xiàn)。
此刻,巖穴口或坐或站,有四五個人。他們衣衫襤褸,面黃肌瘦,與老周他們相差無幾,但眼神卻并非潰兵那種瘋狂和麻木,而是帶著一種相似的、在絕境中掙扎求生的警惕與堅韌。他們手中拿著簡陋的武器——削尖的木棍,豁口的柴刀,甚至還有一把老舊的土銃。
看到老周帶著林薇和水生過來,巖穴里的人立刻站了起來,目光齊刷刷地聚焦在他們身上,充滿了審視和戒備。
其中一個看起來像是領頭的中年人,臉上有一道陳年的刀疤,他上前一步,目光銳利地掃過老周,又落在明顯是傷患、氣質迥異的林薇身上,沉聲問道:“哪條道上的?來這里做什么?”
他的口音帶著濃重的皖南山區(qū)特色。
老周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按照江湖規(guī)矩,抱了抱拳,同樣用帶著口音的話回道:“兄弟別誤會,我們是趕路的,遭了難,想去青石澗投親。路過寶地,討碗水喝,歇個腳?!?/p>
“青石澗?”刀疤臉眉頭一皺,眼神中的審視意味更濃,“青石澗早就沒人了!上月鬼子掃蕩,整個村子都燒了,死的死,逃的逃,你們去投什么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