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這座被譽為“戰(zhàn)時陪都”的山城,以一種極其矛盾的方式,迎接著林薇和她同伴們的到來。
當那艘喘著粗氣、仿佛隨時會散架的小火輪,終于顫巍巍地靠上朝天門碼頭時,映入林薇眼簾的,并非想象中的秩序與安穩(wěn),而是一片更加龐大、更加喧囂、也更加光怪陸離的混亂。
碼頭如同一個沸騰的巨鍋。挑夫、小販、軍官、難民、穿著旗袍的摩登女郎、衣衫襤褸的乞丐……各色人等混雜在一起,在濕滑陡峭的石階上涌動、叫嚷、推搡。空氣中彌漫著江水特有的腥氣、汗臭、廉價香水味、還有從不遠處傳來的、印刷機滾動的油墨氣息?;疑撵F靄低低地壓在江面上,也籠罩著依山而建的、層層疊疊的房屋,那些建筑新舊雜陳,既有飛檐翹角的傳統(tǒng)吊腳樓,也有粗糙簡陋的臨時板房,更有一些突兀的西式小樓點綴其間,構(gòu)成一幅極不協(xié)調(diào)卻又充滿怪異生命力的畫卷。
“跟上!別走散了!”老周用他那粗獷的嗓門呼喝著,努力維持著這支小小隊伍的完整。他們隨著人潮,像水滴一樣被裹挾著,艱難地挪下跳板,踏上了重慶濕漉漉的土地。
按照林薇在“難民救助點”工作期間打聽到的地址,他們的首要目標是位于上清寺附近的一處難民收容所。那是教會和民間慈善機構(gòu)聯(lián)合設立的,據(jù)說條件相對好些,也是他們暫時能夠棲身的唯一希望。
穿行在重慶的街道上,是一種奇特的體驗。狹窄、陡峭、蜿蜒的石板路,仿佛沒有盡頭,一會兒向上攀爬,氣喘吁吁;一會兒又急轉(zhuǎn)直下,需得小心翼翼,生怕滑倒。人力車(這里叫“黃包車”)叮當作響,在人群中靈巧地穿梭;偶爾有鳴著喇叭的吉普車或黑色轎車蠻橫地駛過,濺起路邊的泥水,引來一片低聲的咒罵。街道兩旁,店鋪林立,賣著各種東西——從昂貴的美國罐頭、香煙,到本地的山貨、草藥,再到粗糙的鍋盔、擔擔面,應有盡有,顯示出一種畸形的繁榮。
然而,在這表面的喧囂之下,是無處不在的戰(zhàn)爭陰影。墻上貼滿了各種標語、告示、尋人啟事和模糊不清的通緝令。報童揮舞著不同派系的報紙,高聲叫喊著最新的戰(zhàn)況(其中真假難辨)。防空警報的喇叭像黑色的毒蘑菇,矗立在各個制高點,提醒著人們,日軍的轟炸機隨時可能撕裂這濃霧,帶來死亡。一種混合著焦慮、麻木、及時行樂以及某種扭曲希望的復雜情緒,彌漫在空氣里,幾乎令人窒息。
林薇緊緊抱著自己的布包,里面是她全部的家當和希望。她一邊留意著腳下的路,一邊警惕地觀察著周圍。她看到茶館里高談闊論、憂國憂民的文人,也看到巷弄深處蜷縮著、眼神空洞的傷兵;聽到有人慷慨激昂地討論著前線戰(zhàn)事,也聽到有人醉醺醺地唱著靡靡之音……這里與野豬嶺的純粹、艱苦截然不同,這里的一切都像是被打碎了,然后胡亂地拼接在一起,充滿了矛盾與不確定性。
經(jīng)過近兩個小時的艱難跋涉,他們終于找到了那處位于半山腰的收容所。那是由一座廢棄的祠堂改建而成的,院子里擠滿了臨時搭建的窩棚,條件比他們想象的還要糟糕。空氣中混雜著各種難聞的氣味,孩子的哭鬧聲、病人的咳嗽聲不絕于耳。負責登記的工作人員面無表情,語氣冷漠,只是機械地記錄著他們的信息,然后指了指院子角落里一片勉強可以遮雨的屋檐。
“就那里,自己找地方擠擠。每天早晚各發(fā)一次粥,自己去領。”工作人員說完,便不再理會他們。
希望,在現(xiàn)實的粗糲面前,再次變得黯淡。
老周和水生默默地開始整理那塊狹小的空間,試圖為傷員和孩子們營造一個相對好點的環(huán)境。林薇則強打起精神,開始思考下一步該怎么辦。僅僅依靠收容所這點稀粥,根本無法維持生存,更別提給傷員養(yǎng)傷了。她必須盡快找到沈驚鴻信上提到的那位“友人”,或者,找到一份能夠糊口的工作。
第二天一早,林薇便拿著那封已經(jīng)有些磨損的信封,按照上面的地址,開始了尋找。信上的地址是“林森路,仁濟藥房,轉(zhuǎn)交顧鶴年先生”。林森路是重慶比較繁華的一條街道,這讓她心中升起一絲微弱的希望。
然而,尋找的過程并不順利。重慶的街道錯綜復雜,許多門牌號在轟炸后變得混亂不堪。她費了很大力氣才找到林森路,又花了半天時間,才在一個相對僻靜的拐角處,找到了那家名為“仁濟”的藥房。藥房不大,門面古舊,看起來有些年頭。
林薇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自己破舊卻盡量整潔的衣衫,走了進去。藥房里彌漫著草藥的味道,一個戴著老花鏡、穿著長衫的老掌柜正在柜臺后撥弄著算盤。
“老先生,請問……顧鶴年先生是在這里嗎?”林薇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平靜而有禮。
老掌柜抬起頭,透過鏡片打量了她一番,眼神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澳阏翌櫹壬坑惺裁词??”
“我……我受一位朋友所托,帶一封信給顧先生?!绷洲敝斏鞯鼗卮穑瑳]有透露沈驚鴻的名字。
老掌柜沉吟了一下,搖了搖頭:“顧先生不常來這里。你把信留下吧,如果他來了,我轉(zhuǎn)交給他?!?/p>
林薇的心沉了一下。留下信?她怎么能確定這信一定能交到顧鶴年手上?萬一……
“老先生,這封信很重要。您能告訴我,在哪里可以找到顧先生嗎?或者,他大概什么時候會來?”她不甘心地追問。
老掌柜的眉頭微微皺起,似乎有些不耐煩:“顧先生的行蹤,我們不好過問。姑娘,你要么把信留下,要么就請回吧。”
看著老掌柜那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樣子,林薇知道再問下去也不會有結(jié)果。沈驚鴻安排的這個聯(lián)絡渠道,顯然非常隱秘和謹慎,不會輕易暴露。她不能強求,否則可能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那……麻煩您了。如果顧先生來了,請務必轉(zhuǎn)交給他。就說……姓林的朋友?!绷洲弊罱K選擇將信留下,并在信封背面用鉛筆輕輕寫了一個極小的“林”字。這是她和沈驚鴻之間一個極細微的約定。
留下信,仿佛留下了一個渺茫的希望。林薇走出藥房,望著重慶灰蒙蒙的天空,心中充滿了失落感。第一條路,似乎走不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