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薇的淚水涌了上來。她推動輪椅,靠近一些,將自己這些天寫下的關于他們連隊的文字,遞給他看。“趙班長,我……我把楊排長,還有柱子、小山他們的事,寫下來了。你看看,有沒有記錯的地方……”
趙大庚識字不多,但還是接了過去,用粗糙的手指,一個字一個字,極其緩慢而認真地辨認著??粗粗@個在戰(zhàn)場上流血斷臂都不曾皺眉的漢子,眼眶紅了,身體微微顫抖起來。
“沒錯……是這樣……柱子那小子,槍法就是準……小山,才十八歲,家里還有個老娘……”他哽咽著,用袖子狠狠擦了把臉,“林姑娘,謝謝你……謝謝你還記得他們!讓他們……死得明白!”
林薇泣不成聲。
從趙大庚這里,她補充了許多生動的細節(jié),關于楊立誠排長的過往,關于弟兄們平時的趣事,關于那場慘烈斷后戰(zhàn)斗的更多片段。這些細節(jié),讓那些紙上的名字,變得更加血肉豐滿,栩栩如生。
這次會面,讓林薇更加明確了寫作的方向。她不僅要記錄犧牲,更要記錄下這些平凡英雄們曾經鮮活的生命。
租界的生活,表面看似平靜,實則暗流涌動。
物價飛漲,謠言四起。日偽的特務活動日益猖獗,針對抗日志士的暗殺、綁架事件時有發(fā)生。報紙上雖然還能看到一些批評日軍的文章,但尺度越來越小,審查越來越嚴。
林薇的文章,以“薇光”的筆名,開始在顧言笙所在報紙的副刊上零星發(fā)表。起初并未引起太多注意,但隨著一篇篇充滿現場感和悲愴力量的戰(zhàn)地紀實、人物特寫登出,漸漸在部分讀者中引起了反響。人們通過這些文字,仿佛親眼看到了北岸的慘烈,認識了那些默默無聞的犧牲者。
這也引來了不必要的關注。
一天,兩個穿著黑色中山裝、自稱是“租界警務處特別調查科”的人來到醫(yī)院,要求見“林薇小姐”。
“林小姐,我們注意到你最近發(fā)表的一些文章,內容敏感,涉及不實信息,容易煽動民眾情緒,擾亂租界治安?!睘槭椎囊蝗?,眼神陰鷙,語氣帶著官腔和威脅,“希望你停止發(fā)表此類文章,并配合我們說明一些情況,比如,你是如何從閘北脫險的?那些所謂的‘事跡’,消息來源是哪里?”
林薇心中警鈴大作,知道麻煩來了。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靠在床頭,做出虛弱不堪的樣子,聲音微弱地回答:“長官……我只是個僥幸活下來的傷患,記錄所見所聞……至于消息來源,都是道聽途說,難辨真假……我傷勢未愈,頭腦也不清楚,實在無法配合調查……”
她滴水不漏,以傷病為由,軟綿綿地將對方的詢問擋了回去。那兩人見她確實重傷在身,語氣虛弱,一時也找不到什么破綻,又礙于這里是教會醫(yī)院,不便用強,只得警告了幾句,悻悻離去。
但林薇知道,她已經被盯上了。
顧言笙得知后,憂心忡忡:“林薇,看來你的文章觸動了一些人的神經。以后發(fā)表要更加小心,或者……暫時停筆避避風頭?!?/p>
林薇搖了搖頭,眼神堅定:“他們越是想捂住我們的嘴,說明我們越是要說。如果停下來,那才真正中了他們的下懷?!?/p>
她想起了沈驚鴻的提醒。危險,果然無處不在。
然而,這次調查事件,也帶來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好處”。當天晚上,一個陌生的護士在給她送藥時,悄無聲息地塞給了她一張小小的字條。
字條上只有寥寥數字,是沈驚鴻凌厲而熟悉的筆跡:
“筆鋒可藏,心火勿熄。靜待風過。”
沒有落款,但她知道是他。
他看著一切,保護著她。他沒有讓她放棄,而是讓她暫時隱藏鋒芒,等待時機。
林薇將字條緊緊攥在手心,貼在胸口,仿佛能感受到那份遠隔重重阻礙傳遞過來的溫度與力量。
她將派克鋼筆和未完成的手稿,小心翼翼地藏在了病床下最隱秘的角落。
窗外,租界的霓虹依舊閃爍,勾勒出孤島畸形的繁華。而對岸,炮火并未停歇,只是聲音變得遙遠而沉悶。
林薇知道,她的戰(zhàn)斗,以另一種方式,剛剛開始。她在這孤島的病榻之上,用文字構筑著她的陣地,等待著風浪暫息,等待著與那個男人,在時代的洪流中再次并肩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