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21章 壟溝悟道（第1頁(yè)）

破窯里那捆沉默的青黃芒草，如同一個(gè)無聲的承諾，也像一道沉重的枷鎖。王有田那句“比男人編得密”的評(píng)價(jià)，如同烙印般刻在李青禾的心上，既帶來一絲劫后余生的虛脫，也壓上了沉甸甸的擔(dān)子。十雙芒鞋，抵五日秋役。這是生路，也是懸在頭頂?shù)牡?。她必須活著，必須有力氣，去搓捻那救命的草繩。

可活下去，靠什么？

粗陶甕里那七十八斤灰撲撲的秕谷，散發(fā)著越來越濃烈的陳腐霉味。日食半升？能撐多久？沒有答案。只有胃袋里火燒火燎的空洞和身體深處不斷流失的氣力在無聲地提醒她：這點(diǎn)糧，是吊著命的毒藥，吃一口少一口，吃完便是絕路。

她必須找到別的吃食。

西坡的荒草在短暫的暴雨滋潤(rùn)后，又被毒辣的日頭迅速烤焦，卷曲發(fā)黃。能吃的野菜早已被她搜刮殆盡，只剩下些苦得麻舌的根莖和扎手的荊棘。田鼠似乎也嗅到了她山窮水盡的絕望，重新在碎瓷堆下蠢蠢欲動(dòng)，夜晚窸窣的聲響如同死亡的倒計(jì)時(shí)。

李青禾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拖著愈發(fā)沉重的腳步，在荒坡上逡巡。布滿血絲的眼睛掃過每一寸龜裂的土地，每一叢枯死的野草，試圖從中榨出最后一點(diǎn)生機(jī)。視線最終，總是落回那道承載了她所有血淚、又被暴雨沖刷得一塌糊涂的淺溝。

幾株深褐色的粟苗，在持續(xù)的無情干旱下，葉片徹底焦枯卷曲，如同風(fēng)干的標(biāo)本。那幾根細(xì)如鋼針的穗頭，干癟枯槁，在灼熱的風(fēng)中發(fā)出細(xì)微的嗚咽，宣告著徹底的絕收。

完了。連這點(diǎn)最后的念想也徹底斷絕了。

巨大的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她癱坐在滾燙的碎瓷地上，望著那片被詛咒的淺溝，眼神空洞。汗水混著淚水，在她枯槁的臉上沖刷出泥濘的溝壑。

就在這時(shí)，天，毫無預(yù)兆地變了。

厚重的鉛云如同潰堤的墨海，從北方的天際線翻滾咆哮著席卷而來！狂風(fēng)驟起，帶著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濕氣，瞬間橫掃過荒坡！枯草敗葉被卷上半空，塵土飛揚(yáng)！空氣中彌漫開濃烈的土腥氣和金屬銹蝕般的奇異味道！

要下大雨了！又是暴雨！

這個(gè)念頭如同閃電般劈入李青禾混沌的意識(shí)！她猛地抬頭，望著那片迅速吞噬天光的墨黑云團(tuán)，一股混雜著恐懼和巨大荒謬感的悲憤猛地沖上頭頂！

為什么？！為什么總是在她剛剛?cè)计鹨唤z微弱的希望時(shí)，就用這狂暴的雨水將一切徹底澆滅？！上一次暴雨，沖走了她剛剛毒死的蟲尸，沖走了那點(diǎn)深埋地下的根須好不容易掙扎出的生機(jī)！這一次呢？難道連這最后的、證明她掙扎過的枯苗殘骸也要徹底抹去嗎？！

“轟隆隆——?。?！”

震耳欲聾的驚雷如同天神的巨錘，狠狠砸在頭頂！整個(gè)西坡都在恐怖的巨響中顫抖！緊接著！

“嘩啦——?。?！”

不是雨點(diǎn)！是傾盆！是倒灌！豆大的、冰冷的雨點(diǎn)，帶著萬鈞之勢(shì)，如同密集的、冰冷的炮彈，瞬間砸落下來！砸在滾燙的泥土上，發(fā)出“噗噗”的悶響！砸在碎瓷片上，濺起渾濁的水花！

李青禾被冰冷的雨水砸得一個(gè)激靈！她沒有像上次那樣撲向淺溝。有什么用？救不回來了。一切都完了。她只是呆呆地跪坐在泥水里，任由冰冷的雨水劈頭蓋臉地澆灌下來，沖刷著她臉上的泥污和淚水。單薄的衣衫瞬間濕透，緊貼在皮膚上，瘋狂地汲取著她體內(nèi)可憐的熱量。

雨水順著她枯槁的臉頰流淌，流進(jìn)她的眼睛、鼻子、嘴巴。視線一片模糊，只有灰蒙蒙的雨幕和腳下迅速匯聚的渾濁水流。

她絕望地低下頭，看著雨水瘋狂地涌向她身前那道低矮的淺溝！渾濁的泥漿瞬間將溝底那幾株早已枯死的深褐色粟苗徹底淹沒！葉片上殘留的干癟蟲尸在泥水中翻滾、沉浮！

然而，就在這滅頂?shù)慕^望中，她的目光，無意間掃過淺溝旁邊不遠(yuǎn)處，荒坡邊緣一道更低洼的、平時(shí)積著些臭水的爛泥塘！

奇跡般地，那片更低的爛泥塘里，幾叢平時(shí)毫不起眼的、葉片寬大肥厚的野麻（或許是苧麻或黃麻），在暴雨的猛烈沖刷和渾濁泥水的浸泡下，非但沒有倒伏枯萎，反而顯出一種異樣的生機(jī)！寬大的葉片被雨水洗刷得油亮，深綠色的莖稈在狂風(fēng)中堅(jiān)韌地挺立著，甚至……似乎在貪婪地吮吸著這狂暴的雨水？！

一個(gè)模糊的、如同電光火石般的念頭，猛地竄過李青禾凍僵的神經(jīng)！

低洼……蓄水……

上次暴雨，她的淺溝因?yàn)榈貏?shì)稍高，雨水裹挾著泥漿沖走了她的一切。而這片更低的洼地，卻成了蓄水的池塘！那幾叢野麻，正因?yàn)榕菰诜e水中，反而活得更好？

這個(gè)觀察是如此細(xì)微，卻又如此驚心動(dòng)魄！如同一道撕裂黑暗的閃電，瞬間照亮了她混沌絕望的腦海！

她猛地想起很久以前，似乎聽村里的老人含糊提過一嘴，說北邊山里有些地少的窮苦人家，會(huì)在坡地上開成一層層的窄梯田，像魚鱗一樣，叫什么“壟”？為的是保土、蓄水……

壟？！梯田？！

一個(gè)更大膽、更瘋狂的念頭，如同野草般在她瀕死的心原上瘋狂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