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嬸那句“抵不得稅”如同淬了冰的秤砣,砸在李青禾心頭,沉甸甸地墜入寒潭。窯洞角落那片匍匐的綠色藤蔓,葉下藏著的嬌嫩花苞,在那一刻仿佛也蒙上了一層灰敗的陰影。白費(fèi)力氣的廢物?她枯槁的身體佝僂在滾燙的碎瓷地上,潰爛流膿的雙手無力地?cái)傞_著,如同被抽掉了最后一絲筋骨。
窯洞里彌漫著死寂。只有粗陶甕里那七十八斤秕谷散發(fā)出的陳腐霉味,和她自己傷口膿血的腥氣,混合成一種令人窒息的絕望氣息。饑餓如同跗骨之蛆,在空癟的胃袋里反復(fù)噬咬,提醒著她那點(diǎn)污穢“毒食”帶來的灼痛還未消散。
她掙扎著,一點(diǎn)點(diǎn)挪回破窯深處最陰冷的角落,靠著冰冷的土壁滑坐下來。寒意順著脊骨爬上,凍得她瑟瑟發(fā)抖。視線茫然地掃過這片囚禁她的、散發(fā)著霉腐氣息的方寸之地。土壁被煙熏火燎過,一片斑駁的漆黑,如同凝固的、污濁的淚痕。角落里堆著破爛,豁口的陶罐,開裂的木匣,沾滿泥污血痂的破布……
目光最終,落在了窯洞角落那堆早已熄滅、只剩冰冷灰燼的篝火殘骸上。灰燼里,散落著幾根尚未燃盡的、焦黑扭曲的枯枝,如同她此刻殘破的生命。
火……燒過的東西……
一個(gè)毫無意義的念頭,如同灰燼里最后一點(diǎn)微弱的火星,在她凍僵的意識(shí)里閃爍了一下。她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麻木,伸出那只潰爛稍輕的手,顫抖著,探入冰冷的灰燼深處。
指尖觸碰到一點(diǎn)堅(jiān)硬的、帶著余溫的焦炭。那是一根燒了一半的、相對(duì)粗直的硬木柴棍,前端已經(jīng)炭化,呈現(xiàn)出一種沉甸甸的、純粹的、帶著死亡光澤的黑色。
她無意識(shí)地捻起那根炭條。冰冷粗糙的觸感,帶著灰燼的余溫,硌著她潰爛的指腹,帶來一絲微弱的刺痛。
拿著它做什么?不知道。只是這純粹的黑色,這燃燒后殘存的堅(jiān)硬,似乎與這污濁絕望的破窯,與她這具千瘡百孔的皮囊,有著某種詭異的共鳴。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那面被煙熏得斑駁漆黑的窯壁。那上面,除了污濁,一無所有。像一張巨大的、空洞的、嘲笑著她的裹尸布。
一股混雜著巨大悲愴和一種被逼到極致后反彈的、近乎自毀的沖動(dòng),猛地在她胸腔里炸開!她不想再對(duì)著這片污濁的黑暗!她要把她經(jīng)歷過的,她掙扎過的,她失去的,她僅存的……都刻在這堵墻上!哪怕是用這燃燒后的死亡之黑!哪怕是用她這雙潰爛流膿的廢手!
她不再猶豫!像一頭被逼瘋的野獸,猛地攥緊了那根冰冷的炭條!潰爛的傷口被堅(jiān)硬的炭塊邊緣擠壓,劇痛讓她渾身一顫!但她不管!只是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將炭條那焦黑的一端,狠狠地、決絕地,按在了冰冷的、斑駁的土壁上!
用力!拖拽!
“嗤……”
一聲極其細(xì)微的、如同砂紙摩擦的聲響,在死寂的窯洞里響起!
一道粗糲的、斷斷續(xù)續(xù)的、深黑色的痕跡,如同撕裂黑暗的傷疤,瞬間出現(xiàn)在斑駁的土壁上!
炭條在她潰爛流膿、幾乎無法握緊的手中劇烈地顫抖著!每一次拖拽,都伴隨著傷口被摩擦、被擠壓的劇痛!膿血混著黑色的炭灰,沾染在土壁上,也沾染在炭條上!但她不管!眼中只有那片被炭黑涂抹的墻面!只有一種宣泄的、近乎癲狂的沖動(dòng)!
她不知道要畫什么。只是憑著本能,憑著記憶深處那些如同燒紅烙鐵般反復(fù)灼燙她的景象,瘋狂地涂抹著!
一道歪歪扭扭、深黑色的、如同干涸淚痕般的弧線——那是西坡那道承載了她所有血淚和絕望的淺溝!
幾根細(xì)弱短小、末端如同鋼針般尖銳刺出的黑色線條——那是被旱魔抽干、細(xì)如鋼針的枯槁粟穗!
一片密密麻麻、如同烏云般籠罩的、雜亂無章的黑點(diǎn)——那是啃噬她生機(jī)的、貪婪粘膩的蚜蟲群!
幾塊邊緣鋒利、棱角猙獰的、深黑色的幾何碎片——那是深埋地下、刺穿她手掌的、詛咒般的碎瓷!
一道傾瀉而下、粗重蠻橫的黑色斜線——那是沖走她所有希望的、冰冷的、無情的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