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是縫合。沒有針線。只有窯洞角落里那堆破爛里,她翻找出的幾根相對堅硬、磨尖了尾端的細(xì)竹簽(大概是以前撿來剔牙或當(dāng)簪子用的),以及……幾縷從自己那件早已破爛不堪的舊褂子上拆解下來的、勉強(qiáng)夠長的、同樣粗糲的麻線。
她盤腿坐在微弱的火堆旁。將一塊相對平整的布片(后片)鋪在膝上。拿起一根磨尖的竹簽,用潰爛的右手拇指和食指(劇痛讓她根本無法精確控制)極其艱難地捏住,左手則拿起一根穿了麻線的竹簽(線頭用口水勉強(qiáng)捻緊)。
然后,她將磨尖的竹簽,狠狠地扎向粗布邊緣!同時,另一只手上的竹簽(穿了線的)緊隨其后,試圖將線穿過前一根竹簽扎出的小孔。
動作笨拙而危險。潰爛的手指根本不聽使喚,竹簽又細(xì)又滑。右手因為劇痛不斷顫抖,磨尖的竹簽好幾次都扎偏了,狠狠戳在她按著布料的左手手指上!鮮血瞬間涌出!
“呃!”
她痛哼一聲,卻不管不顧!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布料的邊緣,仿佛那是必須攻克的堡壘!扎!穿線!拉緊!
沒有頂針,每一次將竹簽扎透粗厚的麻布,都需要用潰爛的手掌根部死死抵住竹簽尾端,用盡全身力氣向下壓!竹簽尾端深深陷入掌心潰爛的創(chuàng)面,每一次按壓都如同將燒紅的鐵釘釘進(jìn)骨頭!膿血不斷滲出!
穿線更是如同酷刑。那穿了麻線的竹簽必須極其精準(zhǔn)地穿過前一根竹簽扎出的微小孔洞。視線模糊,手指顫抖,光線昏暗,失敗了一次又一次!鋒利的竹簽尖頭無數(shù)次扎破她捏著布片的手指,留下細(xì)密的血孔!
拉緊線時,需要用牙齒死死咬住線頭一端,用頭頸的力量向后狠狠拉扯!粗糲的麻線深深勒進(jìn)口腔內(nèi)壁柔軟的皮肉里,割出血痕!口腔里彌漫開濃重的血腥味和麻線的生澀味!
每一針,都是一場與劇痛和自身殘破的搏斗!汗水如同小溪般從她額頭滾落,混著血污,在她枯槁的臉上沖出道道溝壑。火光搖曳,映照著她扭曲專注的面容和那雙鮮血淋漓、不斷顫抖的手,如同地獄中受刑的鬼影。
小樹蜷縮在角落,小小的身體因為恐懼和心疼而瑟瑟發(fā)抖。他看著姐姐用血肉之軀與那粗糲的布料搏斗,看著鮮血不斷染紅灰撲撲的布片,看著那件衣裳在姐姐如同自殘般的動作下,一點一點、極其艱難地、歪歪扭扭地……成型。
不知熬過了多少劇痛和失敗的輪回,當(dāng)最后一片袖筒被用同樣粗糲的針腳、同樣浸透了鮮血的方式,歪斜地縫合到衣身上時,東方已經(jīng)泛起了魚肚白。
一件極其簡陋、歪歪扭扭、針腳粗大如同蜈蚣爬行、布面上沾滿深褐色血點、散發(fā)著濃烈血腥氣和霉塵氣的灰撲撲粗布褂子,終于如同一個飽經(jīng)折磨的怪物,誕生在李青禾染血的膝前。
李青禾如同被徹底抽干了所有,手中的竹簽“啪嗒”掉落在泥地上。她佝僂著背,劇烈地喘息著,胸腔如同破敗的風(fēng)箱。雙手早已不成樣子,潰爛的創(chuàng)口被竹簽反復(fù)擠壓、被麻線勒割,皮肉翻卷,深可見骨,膿血混著污物,不斷滴落。全身的力氣都已耗盡,連抬起一根手指都無比艱難。
她布滿血絲、被血污汗水模糊的眼睛,失神地望著膝前那件沾滿自己鮮血的粗布褂子。沒有喜悅,只有一種用盡性命的、巨大的虛脫。
天光終于徹底亮起,慘白的光線從破門洞斜射進(jìn)來,照亮了窯洞的角落,也照亮了那件灰撲撲的、染血的粗布新衣。
“小……樹……”李青禾用盡最后一絲氣力,發(fā)出嘶啞如同氣音般的呼喚。
蜷縮在角落的小樹猛地抬起頭,布滿淚痕的小臉上充滿了驚惶和擔(dān)憂。他怯生生地挪到姐姐身邊。
“試……試試……”李青禾的目光落在膝前那件新衣上,艱難地示意。
小樹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件灰撲撲的、沾著深褐色斑點的粗布褂子上。一股巨大的酸楚再次涌上心頭。他伸出瘦小的、同樣臟兮兮的手,極其小心地、近乎敬畏地,觸碰了一下那粗糲的、帶著姐姐體溫(或許是血溫)的布料。指尖傳來的觸感冰冷而堅硬,卻又帶著一種沉甸甸的真實。
他顫抖著,極其緩慢地、一件件脫下了自己身上那件補(bǔ)丁疊補(bǔ)丁、早已看不出顏色、短小得露出嶙峋肋骨和腳踝的破褂子。然后,他拿起那件染血的新衣,笨拙地、小心翼翼地往身上套。
粗糲的布料摩擦著他瘦骨嶙峋的皮膚,帶來一陣細(xì)微的刺痛。褂子很寬大,套在他小小的身體上,如同套在一個空蕩蕩的衣架子上,空落落地晃蕩著。袖筒長得蓋過了手指,下擺幾乎拖到了膝蓋。針腳歪歪扭扭,布面粗糙不平,沾滿深褐色血點的地方摸上去有些發(fā)硬。
他低著頭,看著身上這件灰撲撲、空蕩蕩、浸透了姐姐鮮血的新衣。一股巨大的、混雜著心酸、溫暖和無法言喻的沉重,如同巨石般壓在他的胸口,讓他喘不過氣。淚水再一次毫無預(yù)兆地洶涌而出,如同斷了線的珠子,大顆大顆地砸落在粗糲的、沾著血漬的衣襟上,迅速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
他猛地抬起頭,布滿淚水的眼睛死死看向癱靠在土壁上、枯槁如鬼、雙手血肉模糊的姐姐。那目光里,不再是孩童的懵懂和恐懼,而是燃燒著一種被巨大的苦難和深沉的愛意淬煉出的、近乎兇狠的火焰!
小小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牙齒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嘗到濃重的血腥味。他抬起一只瘦小的手,用那長得蓋過手指的袖口,狠狠地擦去臉上的淚水,卻怎么也擦不干那洶涌而出的悲憤。
他看著姐姐那雙如同被地獄之火反復(fù)焚燒過的、深可見骨的爛手,看著地上散落的、沾滿膿血的碎瓷片和竹簽,看著土壁上那片深黑色的、浸透血淚的四季圖騰……
一股壓抑到極致的、如同火山熔巖般的憤怒和力量,在他瘦小的身體里瘋狂地沖撞、咆哮!
終于,他猛地向前沖了一步,小小的身體因為巨大的情緒而劇烈地顫抖著,帶著濃重哭腔和血腥味的嘶吼,如同受傷幼獸的悲鳴,又如同淬了血的誓言,狠狠地砸在死寂的破窯里,震得土壁上的炭灰簌簌落下:
“姐——!我替你揍陳大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