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40章 年關(guān)孤影（第2頁(yè)）

小樹被這巨大的聲浪驚醒了片刻。他極其緩慢地、艱難地睜開沉重的眼皮，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充滿了巨大的茫然和一種不屬于孩童的、深沉的疲憊。他小小的身體微微動(dòng)了動(dòng)，喉嚨里發(fā)出極其細(xì)微的、如同氣音般的囈語：“……炮……響……過年了么……”

聲音微弱得瞬間被門外灌入的寒風(fēng)和遠(yuǎn)處持續(xù)的爆竹轟鳴吞沒。巨大的寒冷和疲憊再次攫住了他，眼皮沉重地闔上，小小的身體蜷縮得更緊，陷入更深沉的昏睡。

窯洞里只剩下李青禾一人清醒。她枯槁的身體因?yàn)楹浜途薮蟮穆暲藳_擊而劇烈地顫抖著。腹中那點(diǎn)冰冷的、混合著鹽分和草根纖維的“食物”殘?jiān)?，在饑餓的巨獸啃噬下，再次引發(fā)了劇烈的、冰冷的絞痛！腸鳴聲在死寂的窯洞里異常清晰，起初是低沉的咕嚕聲，如同地底深處的悶雷，漸漸變得密集、高亢，如同無數(shù)面破鼓在腹腔內(nèi)瘋狂擂動(dòng)！

“咕嚕?！　?/p>

“咕嚕嚕?！　?/p>

腹鳴如雷！震耳欲聾！仿佛要將這囚禁她的冰冷土壁震塌！要將這吞噬一切的酷寒驅(qū)散！要將這無情的命運(yùn)徹底撕碎！這來自身體內(nèi)部的、絕望的饑餓咆哮，與窯洞外那排山倒海、充滿喜慶的爆竹轟鳴，形成了最殘酷、最荒誕的對(duì)比！

李青禾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門外那片被爆竹紅光偶爾映亮的、灰暗的夜空。一股混雜著巨大悲愴、無邊孤寂和一種被徹底拋棄的冰冷憤怒，如同沉寂的火山熔巖，在她枯槁的胸腔里瘋狂地翻騰、沖撞！憑什么？！憑什么他們能在暖屋里歡笑，在飯食香氣里團(tuán)圓，用喧鬧的爆竹驅(qū)趕著想象中并不存在的“邪祟”？而她和弟弟，卻要在這冰窟里腐爛，連一口像樣的吃食都沒有，連一聲像樣的哭泣都被這“年”的喧囂徹底淹沒？！

恨！恨這世道！恨這不公！恨這冰冷的年關(guān)！

她枯槁的臉上肌肉劇烈地抽搐著，牙齒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嘗到濃重的血腥味和淚水咸澀的混合滋味！她掙扎著，用那只潰爛稍輕的左手，極其艱難地探向墻角——那里放著粗陶缸里最后一點(diǎn)鹽漬的、黑褐色的蔓菁根和草根混合物。

她抓起一小塊冰冷、堅(jiān)硬、散發(fā)著濃重咸腥腐敗氣息的“食物”。沒有猶豫。張開干裂起皮、布滿燙傷疤痕和水泡的嘴，露出枯槁的牙床，狠狠地一口咬了下去！

“咔嚓——！”

沉悶的脆響在腹鳴和爆竹聲的間隙里顯得異常刺耳！

咀嚼！用力咀嚼！

冰冷、粗糲、咸澀到發(fā)苦、帶著腐爛氣息的纖維和鹽粒，如同無數(shù)把鈍刀，狠狠刮擦著她的口腔內(nèi)壁和舌頭！咸澀的汁液混合著牙齦滲出的鮮血，在冰冷的口腔里彌漫開令人作嘔的味道！劇痛讓她渾身顫抖，卻更加瘋狂地研磨著！

咽下去！連同這滔天的恨意一起咽下去！

她梗著脖子，強(qiáng)迫自己將口中那團(tuán)冰冷、粗糲、帶著血腥和極致咸苦的混合物，艱難地吞咽下去！冰冷的食物團(tuán)塊如同粗糙的冰棱，狠狠刮擦過早已被灼傷和饑餓折磨得脆弱不堪的食道！帶來一陣劇烈的、撕心裂肺般的灼痛和痙攣！胃袋因?yàn)檫@冰冷的刺激而猛烈地抽搐、絞痛！

“呃……嗬嗬……”

她劇烈地嗆咳起來，身體蜷縮成一團(tuán)，眼淚和鼻涕不受控制地涌出，瞬間在冰冷的空氣中凍結(jié)！

窯洞外，荒村的爆竹聲浪達(dá)到了頂峰！如同萬千雷霆同時(shí)炸響！密集的“噼啪”聲匯成一片震耳欲聾的、持續(xù)不斷的轟鳴！紅光在遠(yuǎn)處的夜空中明滅閃爍，將整個(gè)荒村的輪廓都映照得如同燃燒的地獄！巨大的喧囂如同狂歡的洪流，席卷了一切！仿佛要將天地間所有的“舊”與“晦”徹底炸碎、驅(qū)散！

“轟——?。?！”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在這震耳欲聾的、充滿喜慶的毀滅性聲浪中，李青禾蜷縮在冰冷的角落，劇烈的咳嗽終于平息。她布滿血絲的眼睛空洞地睜著，失神地望著頭頂那片被爆竹紅光偶爾染亮的、斑駁的窯頂?？谥袣埩糁鴿庵氐难任逗吐疾莞瘮〉南虧瓪庀?。胃袋里那塊沉重的“冰石”依舊在絞痛，而那響徹天地的、屬于“年”的喧囂，卻讓她感到一種更加深沉的、無邊無際的……孤寂。

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