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紡車借你!麻稈,嫂子家里還有些陳年的,也給你拿來!你手巧,捻出線來!嫂子幫你拿到鎮(zhèn)上布莊去換錢!或者……直接換棉花、換布!到時候,你和娃兒一人一件厚厚實(shí)實(shí)的新棉襖!那才叫過冬!”
紡車?捻線?換棉襖?
這幾個詞如同燒紅的烙鐵,帶著王嬸口中噴出的、混合著劣質(zhì)頭油氣息的熱氣,狠狠燙在李青禾早已凍僵麻木的神經(jīng)上!巨大的沖擊讓她眼前陣陣發(fā)黑!一股混雜著巨大誘惑和本能警惕的復(fù)雜情緒瞬間攫住了她!
棉襖……厚厚實(shí)實(shí)的新棉襖……
那蓬松的、帶著陽光和皂角氣息的棉花……那細(xì)密的、能阻擋一切寒風(fēng)的布面……那包裹住身體時帶來的、難以言喻的溫暖……
這個畫面如同最甜美的毒藥,瞬間擊穿了李青禾所有的防備!巨大的渴望讓她枯槁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肩頭的劇痛似乎都減輕了幾分!有了棉襖……小樹就不會在夜里凍得發(fā)抖嗚咽了……她就能熬過這個冬天了……
可……代價呢?
王嬸那閃爍的眼神……那刻意加重的“鹽”字……那架破舊得如同隨時會散架的紡車……
“王嬸……”李青禾嘶啞的聲音帶著巨大的猶豫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我……我沒捻過線……”
“哎喲!這有啥難的!”王嬸立刻拍著大腿,臉上笑容更盛,仿佛早就等著這句話,“嫂子教你!保準(zhǔn)一學(xué)就會!你手巧著呢!那菠菜都種得那么好,捻個線算啥?”她不由分說,彎腰從窯洞角落那堆散發(fā)著霉腐氣的破爛里,極其麻利地翻找出一個豁了口的粗陶碗,又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布包,打開,里面是幾根干枯發(fā)黃、如同細(xì)棍般的陳年麻稈。
“看著啊,妹子!”王嬸拿起一根麻稈,動作極其熟練地將其一端在粗陶碗的豁口處用力一壓、一搓!干枯的麻皮瞬間被搓開,露出了里面一絲絲灰白色的麻纖維!她枯瘦的手指如同翻飛的蝴蝶,極其靈巧地將那絲絲縷縷的麻纖維捻在一起,同時用另一只手極其隨意地?fù)軇恿思徿嚹峭嵝钡哪据啠?/p>
“吱呀——!”
紡車發(fā)出一聲更加刺耳干澀的呻吟!木輪極其緩慢、極其艱難地轉(zhuǎn)動起來!帶動著錠子上的鉤子旋轉(zhuǎn)!王嬸捻著麻纖維的手指輕輕一送,那捻在一起的麻纖維瞬間被錠子鉤住,隨著木輪的轉(zhuǎn)動,極其緩慢地纏繞上去,形成了一根……歪歪扭扭、粗細(xì)不均的……灰白色麻線!
“喏!就這樣!簡單得很!”王嬸得意地展示著那根丑陋的麻線,仿佛那是無價的藝術(shù)品,“手熟了就快了!晚上睡不著,點(diǎn)上油捻子,熬一熬,一夜能捻不少呢!”
李青禾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王嬸枯瘦的手指和那根丑陋的麻線,又緩緩轉(zhuǎn)向地上那架如同怪獸般沉默的破紡車。巨大的誘惑和冰冷的現(xiàn)實(shí)在她心中瘋狂撕扯。王嬸的“好心”背后藏著什么算計(jì),她心知肚明??擅抟\……那抵御寒冬的唯一希望……如同魔咒般死死攫住了她!
活下去!
為了小樹!
為了熬過這個冬天!
這個念頭帶著破釜沉舟的狠戾,瞬間壓倒了所有的警惕和猶豫!她布滿血絲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決絕的光!她不再看王嬸那張堆滿笑容的臉,嘶啞的聲音帶著一種被逼出來的、孤注一擲的狠戾:
“我……捻!”
“好!爽快!”王嬸臉上的笑容瞬間綻放,如同盛開的菊花。她立刻將那一小捆陳年麻稈和那架破舊的紡車往李青禾跟前推了推,仿佛生怕她反悔?!奥槎捪扔弥〔粔蛏┳釉俳o你尋摸!捻好了線就叫我!嫂子幫你拿去換!保準(zhǔn)給你換回厚實(shí)暖和的新棉襖!”她一邊說著,一邊極其自然地站起身,目光再次飛快地掃過地上那袋碩大的鹽袋,嘴里念叨著“不早了不早了,嫂子還得回去給傻兒子弄飯吃”,腳步卻異常輕快地挪出了窯洞,消失在濃重的暮色里。
破窯重新陷入了死寂。只有那架破舊的紡車和一小捆干枯的麻稈,如同王嬸留下的無聲契約,冰冷地躺在地上??諝饫镞€殘留著她身上那股劣質(zhì)頭油的氣息。
小樹依偎在李青禾身邊,小小的身體因?yàn)楹浜途薮蟮牟话捕l(fā)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充滿了巨大的擔(dān)憂:“阿姐……你的肩膀……疼……別捻了……”
李青禾極其緩慢地抬起那只潰爛稍輕的左手,極其輕柔地拂過小樹冰涼的小臉。布滿血絲的眼睛里燃燒著一種被逼出來的、近乎狼性的光芒。
“不疼……”她嘶啞的聲音異常艱澀,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jiān)定,“阿姐……給你……捻棉襖……”
夜色如同濃稠的墨汁,徹底吞噬了西坡荒原。破窯里,唯一的光源是灶膛里幾根勉強(qiáng)燃燒的、散發(fā)著嗆人濃煙的枯草根莖——那是小樹白天在河灘地邊緣撿來的。微弱的、跳躍不定的火光,將窯洞內(nèi)嶙峋的土壁映照得如同鬼域,也將李青禾枯槁佝僂的身影扭曲放大,投射在斑駁的墻壁上,如同一個正在舉行詭異儀式的巫婆。
她背靠著冰冷刺骨的土壁,那只潰爛流膿、深可見骨、剛剛被咸鹽灼燒過的右手無力地垂在身側(cè),傷口在火光下呈現(xiàn)出一種不祥的青紫色。相對完好的左手,此刻卻如同最精密的工具,開始了與麻稈和紡車的搏斗。